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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三

  就在第五天的黄昏,一个传令兵被虎攫去,比一个猫抓老鼠还要轻盈,它悄悄的从我们行列上跃过,大家一阵惊呼之后,它已杳无影踪了,那位名叫俞士淳的传令兵,随我们退到缅甸时,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我们参加徐蚌会战,途经山东曲阜他的村子时,才投入我们的阵营,一个典型的乡下孩子,老实,温顺,倔强而负责任,那一天我只是差他到后队报告李国辉将军,我们前面就是卡瓦族的部落,敌友不明,请他下令全军戒备,那孩子用他那用不完精力的双腿,飞也似的向后跑去,山径上通不过的时候,他就钻到两侧矮林中和草丛中,拨开它们,继续前进,想不到,他竟会丧生虎口,在那只老虎跃过,大家惊魂不定了一阵之后,突然有一个弟兄带着不敢自信的语调诧异说──

  “我恍惚看见它抓着一个人!”

  “一个人,对了,”有人附和,“两条腿还在乱踢着!”

  大家才从半呆了情况下苏醒,检查人数,才发现士淳不见了,我们立刻到老虎逸去的那个方向搜索,已什么都没有见,士淳,我永远记得他从军的时候,他姊姊送他到我们营房里来的情形,他的父母早死,姊姊痛哭着牵着她的弱弟,蒸了很多馒头塞给他,但她却没有给他钱,她没有钱,他们是一对孤苦的姊弟,士淳常常对我说,他要化装回去,把他姊姊接出来,现在上苍又为人间勾却了一桩公案,因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首的缘故,我但愿他还活着,不是有很多的传奇小说上说过,忠臣义士头上都有三尺白光,老虎会退避的吗?他可能已经真的化装回山东去了,也或许明天早上,他领着他姊姊,会站在我的面前。

  虎患和毒蚊一样,一经开始,便没有终结,传令人员和哨兵,是老虎最好的目标,疟疾是那一位弟兄开始患上的,已记不清楚,而士淳却是第一个遭到虎袭,以后不断的发生这类事情,我想还是不要谈的太多了,不管是如何死法,死总是归宿,他安息了。

  我们入缅后的第一战,发生在卡瓦族的村子上,卡瓦族是一个好战而又善战的民族,但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民族,我们后来才知道,我们贸然通过,而没有先派人送上香烟和布疋,使他们发怒。──其实,我们那里有香烟和布疋呢。

  双方在第六天中午接触,卡瓦族在他们村落面前一带的悬崖上埋伏下射手,一个弟兄在毫无预告的第一枪声下,连声音都没有喊出来,便栽下深谷,伙伴们愤怒的还击,这枪声使随军的眷属们再度混乱,她们紧蹲在林木的背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巨爪一样抓住她们,政芬也在发抖,连安国,也和他那一群年龄相若的小兄弟们,伏在乱石里,用小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她们恐惧的是,在国内作战时,如果战败,大家还都是中国人,她们可以杂在人群中,保全孩子的性命,而现在是在外国,如果战败的话,她们脑筋浮出的惨绝人寰的情景是:一群手执长矛铁盾,赤脚大耳的土人,对她们奸淫杀戮。这种想法一直在我们的眷属们脑海里徘徊不去,以后,每一次缅军进攻,都使她们受一次惊吓,幸而老天看顾我们,使我们能不被消灭,而我也真不敢想像真的溃散的一天时,我们被杀是没有怨言的,谁叫我们战败?谁又叫我们不往台湾逃命?可是,妇女何辜?啊,我想的真是太多了。

  双方僵持约两个小时,我们不得不使出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这才使战况急转。四

  我们后来还是和卡瓦族归于和解,而且把他们从敌人的地位翻转过来,成为我们坚强的盟友,从印度西康边界雅鲁藏布江,直到我们通过的那个原始森林,卡瓦山脉连绵千里,成为我们游击基地的天然屏障,这归功于我们参谋人员的策划,大家可能是受诸葛亮七擒孟获和普奥之战普军屯兵维也纳城下的影响太大了,当我们的弟兄击溃了一些卡瓦族的抵抗,占领了他们的村子时,全村妇女和一小部份战士未能来得及逃走,但我们没有杀一人,也没有对一人严词厉色,我们士兵成双的逐户搜索──一个人执枪戒备,一个人手执白旗,另外,我们虽言语不通,但人类间的喜怒哀乐表情是相同的,我们发动那些仍然在胆战心惊的眷属们去和卡瓦族的妇女接近,送他们些针线,和从孩子们身上临时脱下来的毛衣等等,当然,有些受尽了委屈和受了伤的弟兄们,咆哮着要膺惩他们,但我们还是坚持这样做,历史永远证明一件事,恢宏的胸襟和宽大的气度,才可以成大功,建大业,我们那时假使只求快意,不过只是多杀几个没有抵抗力的妇女和孩子罢了,而我们的宽厚和求和的诚心,使他们感动,当我代表孤军,被一个卡瓦人领到山后一座类似前哨的营寨里时,一个名叫伦努的老人接待我,拿出很多的饭团在我面前,那时候我的疟疾刚刚过去,浑身虚弱,但我仍不断的朝他笑──我只有用笑来表达我们孤军的友谊,这种言语不通的困难,一直等我们到了小猛捧,和马帮华侨会合后,由他们充当翻译,以后信使不断,才告解决。

  伦努村长派了向导给我们带路,我们在他们全村人的营火欢呼声中,继续向南进军,可是,我们的苦难并没有结束,一个更大、更无法抗拒的灾害加到我们这一群孤臣孽子的人身上,那就是,我们赶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闻名全世界的缅甸雨季,在离开卡瓦以后,下午一时左右,天空中忽然一声雷鸣,太阳立刻由暗淡而迅速的被不知道从那里来的那些浓云吞下去,一阵飒飒的巨响,天空破了洞口似的,像大水一样的大雨迎头浇下,一个小时后,天开一线,浓云澎湃退去──和它来时那么突然,我们不知道它退到何处,只知道一霎时又是阳光普照,而我们却像刚从海里被捞出来一样,地上的积水把落叶都漂浮了起来,脚下泥泞不堪,每天一次的阵雨使我们的部队受到比疟疾更严重的打击,谁能不断忍受那浑身湿淋淋的褥热!而我们却要用我们的体温,把尚是棉制的军服暖乾,我不知道身在台湾的袍泽和我们的长官们,可曾思及我们的弟兄,他们的部下,在含着眼泪,一步一滑,一步一跤,眼中布着红丝,身上发着高烧,却始终不肯放下武器!

  十二天后,我们终于走出森林,这一支每一个人都胡子满面的孤军,抵达小猛捧的那一天,是民国三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距元江军溃,已整整三个月之久,当我坐在小猛捧郊外,等候向导和交涉员进村察看情形时,我靠着一颗老松坐着,回忆一路上种种遭遇,恍惚一场梦寐,望着眼前一片花香鸟语的平野,我想到我的故乡,不愿生回酒泉郡,此生但盼有那么一天再看一下我的故乡,吻一下我的故乡的泥土,我便心满意足了,我幻想着小猛捧就是我家的村子,我一手牵着安国,一手抱着安岱,一步一步的走向我那一别十五年的家门。

  “你又哭什么?”在我身旁的政芬悲切的摇我。

  我这才惊醒,我想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流过更多眼泪的战士了,但是,一切绝望和愁苦,经过一番洗涤,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的是无穷的哀伤,但我们没有动摇,我们的心在泪水中凝固了。

  就在我睁开眼的时候,我们的交涉员像中了风一样的口吐着白沫跑回来,向李国辉将军报告──

  “我们追上了,我们追上了!”

  上天有眼,我们果然追上了,果然追上了谭忠副团长和他的部属,他们就驻在小猛捧,预定明天便通过大其力进入泰国,假定我们迟到一步,他们便走了。而现在,双方面的弟兄会合在一起,经过一番商讨,他们接受留下来的决定。

  接着,我们改组为复兴部队,由李国辉和谭忠二位将军分别担任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以小猛捧为司令部所在地,开始我们入缅后生活的一个新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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