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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当初蔡锷将军便是提一旅之师,从云南北伐,推翻袁世凯的,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如法炮制的推翻共产政权,远大的前程和祖国国土的芳香吸引着我们,使我们在接到出发命令后,心都要狂喜的跳出腔子。

  我是被派到葛家壁那一营,作葛营长助手的,我前一天从夜柿回来,在夜柿,我和政芬作了一个星期的团聚,大孩子已由他母亲那里,开始读方字块了,而安岱自从在车里发过高烧之后,起起伏伏,延误到中缅大战前,送到夜柿,才请华侨医生看好,我永远感激那位年轻的大夫周维信先生,他没有收我一文钱的费用,但他却对我那已经完全痊愈的女儿默默摇头。我告诉你,朋友,过度而又长期的高热,使我那活泼的女儿成了白痴。在她一年后死在我臂膀里之前的期间,她一直是憨憨的傻笑着,她不再狂欢大叫,也不再机警地躲避那最后终于致她死命的毒蛇。啊,所以,当我向政芬提到孤军可能反攻云南的时候,她重新哭泣起来,在她眼睛中,我读出一种悲愤哀怨的疑问,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安享余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和游击队的伙伴们,却偏偏的整天战斗,战斗。

  我没有逃跑,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在曼谷在台北买房子,我仍回到猛撒去了,我说不出我是什么心情,我回去后,便请求到葛家壁营工作,他是北梯队的前锋,以一营的兵力,为大军开路,我愿和他工作在一起,至于我为什么不请求留守,而却跑到第一线,那不是我英勇,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我想大概是我再也受不住我心灵上的负担了,我死也要死在故国的国土上。

  三月十八日,我们向第一天的宿营地猛因出发。

  三

  猛因位于景栋之东,是“熟卡”区域,“熟卡”指的是接受过现代文明的卡瓦人,好像我们贵州的“熟苗”“生苗”一样,在“熟卡”区域,我们可以放心的行军。但第二天一早,离开猛因,一直到永恩、西盟,连绵五百华里,全是“野卡”区域,大家心理上便蒙着一层阴影。

  猛研,是南北两个梯队分兵的地方,北梯队继续向北挺进,南梯队就在此挥军东指,进攻南峤,我不知道外边怎么传说我们是多少万大军,真正领国家薪饷的,即令在我们势力最高峰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而这次,把李国辉和谭忠将军的不到三千人的队伍,再分为二,每一个梯队不过一千多人,而共军据守南峤的部队,有一个加强团,旺盛的火力和以逸待劳的形势,使南梯队进入国境后,便停顿不前,不但没有能像我们期望的一鼓攻克南峤、佛海、车里,而且到了后来,共军援军大集,忽然变成有被歼灭的危险,吕国铨将军不得不仓皇的败退下来。一个钳形攻势缺了一边,只剩下一千多人的北梯队继续深入,这当然是后话了,但在越过猛研之后,伙伴们心里那种反攻的和重返故园的喜悦,便开始被荒草茂林中传出的“野卡”鼓声慑住了,三月天气,在我的故乡──我和葛家壁营长都是北方人,仍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卡瓦山一带却热得像天上泻下火浆,那碧青的蔓草比人还要高出一尺有余,弟兄们双手执枪,警戒着随时出现的老虎,我们本来是可以用高声吆喝,驱走虎豹的,但又怕传到“野卡”耳朵里,遭受毒箭袭击。

  从猛研到邦桑,孤军大体上一路平安,我们在乱草中拨擘前进,脸上、手上、脚上、布满了刀子一样锋利草叶割出的血痕,每天晚上宿营,大家升起营火,三个人一组的哨兵背靠背的环绕着营地,老虎低沉吼声彻夜的在附近传出。到了第四天,我们的粮食尽了,大家只有个别为政,两人一组──一人持枪掩护,一人去挖芭蕉心和野菜充饥,我是和一位云南籍的少尉陆光云合作的,啊,纪念陆光云吧,他在一个月后,潜进昆明,被共产党发觉,全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我坐在地上吃芭蕉心的时候,观察我们悲壮行列,不禁心都缩作一团,难道国家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千多人吗?我们反攻,我们死,是义不容辞的,但我们觉得我们的担子是太重了,不是我们挑得动的,假使我们能吃得饱,或许会好一点。但我仍有无限的欣慰,总算政芬和其他眷属们不在这里,一切苦难让男人们单独的负担吧。

  在邦桑,住了五天,李弥将军临时变更计划,改攻沧源,我想这个改变是明智的,我们假如不能攻克沧源而迳攻耿马,势必陷入共军的重重包围。

  我随着葛家壁营再度出发,在这中缅边境地带,是“野卡”的大本营,大家的戒心更加提高。行军到第三天的中午,弟兄们饥渴交加──尤其是渴,那比饥还不能忍受的痛苦使大家软瘫下来,一营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无数连泪水都流不出来的枯乾眼睛,默默的望着葛家壁营长,葛营长拉我一下。

  “听!”

  我们听到鼓声,隐约而狂热的鼓声,从一排林木那里传出来,我点点头,知道是野卡的村子,它使人恐惧,但也使人们知道那里有水。

  “我不去!”担任我们翻译的熟卡人惊慌的拒绝我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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