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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四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绍我们的英雄了,实际上也不允许我一一无遗的介绍,仅只战死的伙伴们的名单,便可以厚厚的写出一本书。他们,有些名字是三个字,有些是两个字,在那简单的三个字或两个字里面,却含着无限热泪。有一半以上死于毒蚊,犹如油尽灯熄,等到血被疟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则死于缅军和共产党之手,子弹洞穿他们的胸膛,鲜血淹没了他们痛苦裂开的嘴巴。我记得曾国芬父子,他们是云南缅宁曾家坝子的人,在反攻云南战役中,他们盛张筵席,招待村子里人民区政府区长以下五人,用甜言蜜语和酒把他们灌醉后,砍下头颅,举家奔向国军,可是,父子二人终于阵亡在岩帅,共军的机枪把父亲的双腿从膝盖那里打断,儿子背着父亲,沿着涧底向雍和那个方向狂奔,希望能赶上大军,后来,有看到他们的弟兄告诉我,父子二人双双死在山口,浑身是血的靠着崖石坐着,眼珠已被鸟鼠啄去了,是共军打死他们,还是冻饿而死,没有人知道。

  除了这些,我还可以说出更多的惨烈事迹,那些壮士们现在都像烟云一样的消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那位于猛撒的忠烈祠里的一纸牌位,但四国会议后,忠烈祠拆除,牌位失散,便再也找不到他们曾经为国捐躯的痕迹,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们气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这些百战蛮荒的孤臣孽子,根本不可能留名史页,也从没有想到要留名史页,同时,即令留名史页,又该如何?我们只是尽到做人的本份,用我们枯瘦如柴的骨骸,奠立大多人幸福的基础,然而往往事与愿违,生离死别,葬身异域,已使我们听到深夜鬼哭,而战果竟被人摘去,弄到目前这种境地,我似乎听到他们的哭声更加悲切。

  我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之久,鞭伤才告痊愈,本来用不着三个月之久的,但伤口普遍化脓,而医药又十分缺乏,政芬每天只有煮一盆滚水,凉冷后为我洗涤,孩子们随着妈妈守在床前,六只茫然的眼睛望着我红肿的背,深恐怕溃烂会穿入肺部,有时候,当我们有钱的时候,政芬便去买一点红药水为我涂擦。后来伙伴们在他们那每月可怜的两个老盾薪饷中抽出一部份捐给我,才正式延请医生治疗。

  我痊愈后,便决心再凑钱为安岱看病,孩子的笑容永远不断,但她那大而圆的眸子却不能灵活的转动,她不太会玩,因此她的哥哥安国也不喜欢和她玩,她只孤单的傍着椰子树,看她的哥哥和邻居的华侨孩子们追逐,一站便是几个小时,从不欢叫,也从不哭号,我隔着竹窗看过去,看见她无知无识的,得意的吮着小手,口水顺着肥胖的手腕流下来,我忍不住狂奔过去,把她抱到怀里,吻她,亲她,眼泪洒满了她那傻笑的面庞,如果能用我的心换取她的聪明,我愿把心挖出来,我愿为我的女儿死,愿为我的女儿作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恢复往日的伶俐。

  在萨尔温江大战前三个月,我们终于前往曼谷求医,我和政芬,她拉着安国,我抱着安岱,从夜柿乘长途汽车去清迈,转乘火车去曼谷,我们坐的是头等车厢,这并不是我们有钱,而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最容易受到尊重,我们是中国人,却没有中国护照,必须藉着头等车厢的声势才能安全通过,在车子轻微的震荡中,眼前逐渐展开苍茫的平原,极目所至,全是稻田,风吹禾动,像是无涯的浪波,向铁路线汹涌而来,使我回到我那千里青青的梦中家园,政芬端坐在那天鹅绒的,足可以把身子全部吞没的巨大沙发里,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满是裂纹的手指。

  “我要唤回我当年的记忆,”她激动的说,“可是已唤不回来了,多少日子的蛮荒逃亡,使我忘记自己。”

  安国最为兴奋,他对每一件事物──包括前进着的车厢,呜呜的车头,涂蜡的地板,以及我们身上穿的竭尽力量购置的新衣服,和虽然太阳高照,却有点微凉的头等车上的冷气,他不断的向我和他妈妈问长问短。只有安岱憨憨地笑着,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以为马上就可以把她医治痊愈。

  “孩子病好后,”政芬畏怯的提议说,“我们也住在曼谷吧!”

  我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政芬接着严肃的说──

  “他们的眷属都是住在曼谷的。”

  但是,到了后来,她却自动的提出重返夜柿,曼谷是一个好地方,高级官员的眷属都住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我隐约的察觉到非亲临其境便无法察觉到的不祥的阴影。

  五

  曼谷,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滨海的大都市一样,热闹、喧哗、人潮澎湃,到处都是使我和政芬昏眩的汽车和摩天楼,我们的补给──国防部发给的实际上超过我们实有人数的薪饷弹药,和那每月七万五千美金的巨额现款或物资,都以曼谷为转运点,而共产党的间谍人员也以曼谷为重站,这些因素促成这个泰国首都畸形的繁荣,云南总部办事处的官员们自然的成为一掷千金毫无吝色的时代宠儿,我和政芬相形见绌的住在一家名叫客升的,华侨开的,专收容板车夫和象童的三等旅馆,第二天,去办事处报到,当天下午,便带着安岱去看医生。

  我和李国辉将军夫妇是一个星期后相遇的,就是这一次的相遇,使我察觉到我上边所说的那个阴影,李国辉将军于五个月前把他的太太唐与凤女士送到曼谷后,便飞台湾受训去了,他走的时候,他的眷属还没有安顿好,等到他受训归来,也就是我和他们夫妇相遇的那一天,他发现他的妻子和仍在襁褓的孩子,被人像堆垃圾似的堆到两栋巨厦之间的一间小木屋中,而那两栋新购的巨厦──左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弟弟龙昌华,右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姊丈熊伯谷,李弥将军夫妇就住在名义上是内弟龙昌华为主人的那栋富丽堂皇的巨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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