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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当天夜间,我和政芬已经安寝,但不能入梦,窗纸上的月光和稻田的蛙声使人心碎,丁先生悄悄的走了进来。

  “能给我找两匹马吗?”他说。

  “我可以试一试。”

  “我要走了,”他说,“他们会杀我的。”

  “不会的,你们都是情同骨肉的老朋友了。”

  “但现在已经翻脸无情了,兄弟,你会知道,我是不是煽动叛变?我只是想我们要为国家着想,假使我们有一天挥军北上,收复北平,是不是我们的贡献?我们退到台湾又如何?克保,我得走了,国辉使我失望,我作梦都想不到他非撤退不可,他对我说了很多理由,但我知道他却隐藏着那真正的理由,既不能开诚布公,我想我该走了。”

  丁先生不安的在茅屋里徘徊,我听到他的叹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我几乎要大声喊,我知道李国辉将军非撤退不可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往往是说不出来的,但我闭着嘴,我想我可能会说的太多了。

  “丁先生,你们往那里去?”政芬问。

  “不知道,克保,能为我找两匹马吗?”

  这样的,丁作韶夫妇走了,我和政芬送他们走了三里多路,握手告别,这位与孤军同患难共生死,为孤军坐了一年余监狱,一直是孤军精神导师的老人,在事情快要终结的时候,却寂寞的走了,但是,不久之后,人们开始怀念他,怀念他说过的话,可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当时的撤退,李弥将军在台北越是不主张撤,李国辉将军越是主张的彻底,连李弥将军官邸的卫士都不允许留下一个。

  这些都是往事了,我想还是不谈它,马蹄声渐远渐杳,山底的峦雾渐渐把丁先生夫妇吞没,我和政芬并肩立着,有一种好像是被挖空了似的惆怅。

  四

  孤军正式撤退的日期是民国四十二年十一月八日,距我们三十八年进入边区,整整五年的岁月,在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前导下,孤军以整齐的行列,通过大其力,穿过国界河,到达夜柿。我和政芬是第三批撤退的,那已是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了,在临走的时候,我把茅屋重新整理了一下,用水把竹桌竹椅和竹床重新洗过,带上我们所能够带的──在那荒烟野蔓的天地中,我们能有什么?我指的只是一些孩子们过去的衣服和一些简陋的玩具,政芬都舍不得丢下。那一天清早,我们天不亮便起床,先到安国坟前焚化纸帛,和他同时安葬的那块山坡上,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弟兄们的和眷属们的坟墓,几天来,或是伙伴,或是父母兄弟,在临走之前,为他们的亲人焚下最后一批纸帛,哭声不断,我把孩子的小小坟墓再用黄土加高,并在旁边竖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缅华两种文字写着──

  “缅军先生,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坟中是一流浪异域的华人爱儿,求本佛心,不要毁坏,存殁均感,泣拜。”

  到了夜柿,我们再去安岱坟上烧纸,坐在老屋前孩子的坟墓旁边,我把头埋到双臂里,政芬一面焚化,一面嗫喃的诉说──

  “岱儿啊,你看见妈妈和爸爸了吗,我们要到台湾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儿啊,你要照顾自己,把钱拣起放着,等大了再俭省的用,爹娘恐怕不能再为你烧什么了,宽恕我们吧,孩子,宽恕我们的穷苦,使你和哥哥都半途夭折,我已告诉你的哥哥,叫他再长大一点,前来找你,孩子,孩子,你听到妈妈的哭声了吗?”

  政芬被两个同伴扶着,向小小孤坟叮咛了最后一句,回到市区,汽车已隆隆待发,在国界桥那里,中美缅泰四国的国旗迎风飘扬,几个我不知道姓名和国籍,但看起来一定是高级官员的人,在那里有趣的注视着我们憔悴的行列,我想他们是高兴的,而且也应该高兴,他们已圆满的达成了上级所交给他们的任务,用香鬓舞影解决了共军和缅军千万人死亡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几个月来,差不多天天都听到“要顾全大局”,“你所看到的只不过一点,我们看到的是全部!”等等的话,我想,在这个大时代中,我们是太渺小了。

  三小时后,车到米站飞机场。

  我已记不得我们所乘的那架飞机是什么公司和什么号码了,不过,那是容易查出的,因为在全数将近万人的大规模空中撤退中,只有我们坐的那架飞机起飞后即行失事,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感想来看那架飞机,假如它不失事,我和政芬现在一定身在台湾,以我的这种非常不适合现社会的性格和毫无人事奥援,加上没有积蓄,我可能和刘占副营长一样,在豆浆店为人磨黄豆为生,也可能和张复生将军一样,为人压面条,生意萧条,入不敷出。我或许可以教书,我和那被我误尽了青春的政芬,都受过高等教育,但我们没有证件,而证件却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不过飞机终于失事了,决定我留下来的命运,对一个军人来讲,战死是正常的归宿,啊,“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我不要再说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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