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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六

  我们在彭世洛堡住了两天,泰国空军恳切的招待我们,就在机场拨出一栋房子,供大家休息,一个小时后,当地华侨协会听说祖国的陆军迫降,便向机场蜂拥而来,我记得那位泰国华侨协会林荣尊理事长,他的小汽车几乎是到了要撞到泰国警卫的身上才停住,像见到阔别多年的兄弟,他握住张复生将军的手,连连说着对不起,把我们中途迫降的歉意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华侨更奇妙和更可爱的人,他们从不在政治上招侨居地人民的嫉妒,他们的制胜致富不靠祖国的强大,也不靠暴力和欺诈,而靠那种中华民族特有的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他们更热爱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同胞。在彭世洛堡,我们像是凯旋的王子,那位当年曾任过 国父孙中山先生卫士的张监初,彭世洛华芳影相楼老板曾彦忠,林荣尊理事长的助手广东丰顺人张德光,和无数我一时记不起名字来的华侨,他们用卡车载来三个月也用不完的罐头、香蕉、水果、和毛毯──毛毯是张复生将军提出的,弟兄们的行李全部抛掉,便是当初败退到边区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彭世洛堡的气候和大其力的气候相差无几,中午热的能使人发昏,半夜却会冷的使人发战。

  第二天晚上,我把我留下来的决定告诉张复生将军,他困惑而不安地看着我,疑心我说的话不是我的真意,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说什么了。

  “复生兄,”我抢先说,“我知道你很为难,在你率领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半途潜逃,无论如何,这是严重违纪,而且也为你惹来无谓的麻烦,但只有一点略微不同,我不是在开赴前线时潜逃,而是在撤回后方时潜逃,我忘不了两个孩子的坟墓,和那荒野累累的弟兄们的坟墓,我一定要回去,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剩下的伙伴能长大成人,能像孤军一样的从覆灭的边缘茁壮起来,成为一支劲旅,克复昆明,克复北平,迎接在台湾的同胞重返家园,如果不能这样,也可能随时战死,不要为我难过,我不是不为自己打算,每一个人便是为自己打算的太多,才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我留下来不妨碍什么人,你不会叫泰国警察逮捕我们夫妇吧。”

  “你应该为政芬想想!克保兄。”

  我蓦的跳起来,我怕人提到政芬,他的话可能使我再改变主意,我爱我的祖国、爱我的妻、爱我的孩子,如今孩子已死,我怕提到政芬,她的每一滴眼泪都使我痛彻心腑。

  “复生兄,”我说,“我永远记得驾驶员的话,他在飞机最危险的时候还不肯抛弃那些和他漠不相干的乘客,我也不愿抛弃那些始终仰仗我们,把我们看成救星的,不肯撤退的游击伙伴,和视我们如保母的当地土着和华侨,一想到驾驶员的那句话,我便汗流浃背,复生兄,我会终生不安。”

  七

  第二天,另一架飞机在机场着陆,张复生将军在欢送的呼声中登机而去,在他前头,紧靠着他上机的,是那位右眼全盲,两腿又一瘸一瘸的李春放排长,他的右眼珠是被敌人的刺刀挑出来的,啊,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仍记得他,去年我还得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也是山东人的关系,他到台湾后一直帮着张复生将军压面条。他今年总该五十岁了,上帝,祝福一个没没无闻的,可怜的受苦英雄吧。

  我和政芬眼睁睁的看着飞机起飞,当天下午,感谢林荣尊理事长,把我们用车子送到大其力,两天后,我们绕道叭老,重回猛撒,而猛撒已被缅军占领,一向悬挂着青天白日国旗的竿头,已升起缅甸国旗,只不过短短一周,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我换上便衣,在土冈上遥望安国的坟墓,有两个缅军正坐在那里吸烟,我只好怀着咽噎的叹息,转身离去,当天晚上,我找到石守敬,一位云南籍,誓死也不肯离开边区的游击英雄,我在他的游击基地景勒住下。不久之后,我再度看到丁作韶先生,这位被认为罪大恶极的老博士,不复当年高兴勃勃了,但他却把希望寄托在未撤退的伙伴们的身上,和他当初希望孤军一样,希望我们也早一天壮大,另外,在邦央,我看到了田兴武,这位赤着双足的岩帅王猛烈地摇着我的肩膀。

  “你们为什么撤退?”他哀号道,“丢下我们这些没有娘的孤儿。”

  “司令,”我说,“我们没有撤退,我不是留下了吗?”

  我知道我不能安慰他,也不能安慰每一位伙伴,尤其是这不仅是安慰问题,这是一个求生存,争自由,共患难的,把心都要为朋友扒出来的千秋道义,我感觉到我愧对苍天。

  我想,这篇报导可以停止了,四国会议后,边区呈现着的是一个比孤军当初抵达时还要凄凉,和还要紊乱的场面,我在景勒,几乎可以听见从仰光和从莫斯科,和从北平传出来的狂笑,当地土着用一种轻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只知是我们当初曾经答应过永不抛弃他们的要求。

  自从我留下来,又是匆匆六年,六年中的遭遇,有比过去六年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泪,景勒于民国四十四年十二月被缅军攻陷,我满身鲜血的被政芬拖着,和全部弟兄退入丛林,从此我们只有用鸟声来代替传递,我们这里没有传奇,没有美国西部武侠片上所演的罗曼蒂克的镜头,我们这里只有痛苦,和永不消灭的战志,加里波里将军曾向愿意加入他的军队而询问待遇的人说过:“我们这里的待遇是:挨饿、疾病、衣不蔽体、整天被敌人追逐逃生,受伤的得不到医药,会辗转呻吟而死,被俘的会受到苦刑,被判叛国。但,我们却是为了意大利的自由和独立。”

  我不知道加里波里将军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用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苦难连我们自己想起来都会战栗,这是伙伴们都怕那月光之夜的理由,我们比孤军当初更缺少医药,弹药、和书报杂志,啊,但我们没有气馁,“伤心极处且高歌,不洒男儿泪!”但我们是常哭的,因为眼泪可以洗愈我们的创伤。我们也常常高歌,为我们自己,为我们前途,也为广大的苦难同胞,声泪俱下。

  现在,应该停止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你看,这世界多么的乱,又是多么的寂寞,丛林中弟兄们的声音使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为我们祝福,至爱的弟兄,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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