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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就这么交谈了一句,沉默就来了,房里只有细细的,电扇摇撼的声音。意珊坐在写字台前,对着自己那张彩色照片,觉得一切是真,又不是,一切是实在的,又不是,有许多话可以说,那一句说出来都不顶合适。

  和天磊通信,也足足有四五年了。开始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笑,素不相识的人,通通信,怎么通得出感情来呢?所以一年也懒得写几封主要还是拗不过她父母的意思,做给他们看看而已,同时,在天磊父母面前也有个交代,因为四个老人都一心一意的希望他们好起来。每次去牟家玩,天磊父母的话题就在他一人身上,几次几次的把他的照相簿拿出来给她看——。

  慢慢的,那个信中、照片中的人由陌生而变成熟悉,他小小的嗜好,他的行动举止,他的蛮以及他的文静,他对母亲意外的孝顺,她全知道了。他夏天喜欢喝绿豆汤,喜欢吃红豆棒冰,冬天喜欢抱一本书窝在被里睡一天或几天,喜欢在炭火上烤红薯吃,周末喜欢一连看三四场电影,喜欢和老搭挡一起打桥牌,不太喜欢和大批人混在一起玩,却喜欢找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骑车去郊游,也喜欢抽签或者找瞎子算命,在家里有点霸道等等。

  当初她答应她父母和天磊通信时,曾经有个条件,她不放弃从大二开始就和她在一起玩的余家俊。余家俊纯粹是廿世纪五十年代的台北产品,念法律,穿小腿裤,打橄榄球,听热门音乐,看武侠小说,读英文会话,骑跑车,擅跳舞,嗜吹牛的男孩。满身满嘴的洋,满肚子的空。怎么考取大学的谁也不知道,怎么混下去的也没有人猜得透。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十足的高级太保。很多女生认为他很“帅”,很多女生对“帅”字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他有不少女朋友,意珊则是他的特级“妞儿”。

  大学毕业之后,余家俊被分发到高雄受训。意珊没有考取留学,想到南部去找事做,被她父母坚决反对了,只好呆在家里。因为无聊,写给天磊的信就开始多了起来。第二年,留学考试她又再次失败。余家俊在受训期间,结交上了一个绰号叫“夜消魂”的舞女王翠娥,所以他赶回台北参加留学考试之后,又匆匆赶回南部,等到榜上无名发表之后,他干脆就在高雄找了事,和王翠娥公开同居起来。意珊一开始时很伤心,倒不是为了失去了他,而是对余家俊的为了舞女而舍弃她,她感到伤害,她就开始与别人出去玩,同时童志远夫妇也替她介绍了许多条件很好的独身,但她与他们玩过几次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另一方面,她父母还是不舍得她出去为了一两千元钱而坐办公厅,所以她空闲的时间愈来愈多,很自然的,她给天磊的信也愈来愈多。何况,自从她几次留学考试失败之后,她不知不觉的把出国的希望都寄托到天磊的身上。

  以后的两年,几乎每星期一封,通着通着,她更觉得余家俊没什么味道了。倒并不是天磊会写什么出色的情书,而是他信中告诉她的许多事。并不是那些事的本身有什么出色,而是他所用的笔调令她觉得他很深沉,一觉得对方深沉,就有兴趣探索下去,有些信的片段,她反反复覆的看了许多遍,现在都能背了,譬如:

  “今天上了一课,开车到南芝加哥去,那带很脏,满地是纸屑,风来时贴地的吹。大风时吹起来,贴到行人的脸上,行人都是黑皮肤,忽然括上一张张白纸,看了让人觉得又讽刺又悲哀。这一带很不安静,晚上来这一带游逛的人常常会吃到闷棍,然后钱包被割去,运气坏的,把命都送了。以前有个中国学生,深夜在这一带走,忽然肩上被人拍了几下,吓得半死,回头一看,是个黑脸膛。出乎意料之外的,那黑人叫他赶快离开那带是非地,免得遭殃——意珊,黑人也不尽是恶人。”

  “今天已有春意了,看湖滨大道边上的水就可以知道。芝加哥的春天真短,刚站稳,已经去了,然后就是夏天,长长的,闷人的夏天。夏天里湖滨就挤满了人,从早到晚。我从没去过湖滨的沙滩。我母亲大概告诉过你我在大学时很喜欢游泳的。来了美国之后,好像在人面前,要用衣服把自己紧裹起来,身和心,都不愿露。台湾现在有很多海滨浴场了吗?我最忘不了的却是水源地——”

  “有一个柏大的同学自匹兹堡来看我,才一年多,他变得令我不认识了。他的美国太太不久前撞车死了,他带了个两岁大的孩子。白天上班,晚上关在家里喝酒,一个晚上可以喝到两三打啤酒,不然就没有办法睡觉。我劝他带着孩子回台湾去,他说他宁愿一个人受苦,也不敢浸在别人的怜悯里。我带他出去吃饭,他却以酒代饭。吃完聊天,谈起他太太死的经过,他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我想把他带出餐馆,但是喝了一年的啤酒使他发了胖,我根本拉他不动,最后还是好几个侍者扶他到我的车上。他上了车就睡着了,我却难过得好久都没法开车。不是怕出事,而是不知道去何处才好——”

  “——我坐在公寓里,刚刚准备完明天的教材。外面尽是雪,不是洁白的,而是染了人间的龌龊。这里的冬天真长,每年冬天,我最想念台湾,有时真想狠一下心,放弃了在这里十年辛苦所得的结果,而回到台湾长居。在那一个学校教教书,住在乡间,种点菜,与世无争地过一辈子——”

  “今天去柏城,竟与以前有许多不同,新来了许多中国人,也不怎么谈得来。刚来的人心理上太年轻,而血太热了。到旧居那个地下室去兜了一下,住着一个印度人,完全剥夺了我留存在那儿的一些孤寂的情调。有些教书的走了,那个很风趣的闻教授,以及我时常向你提起的陆伯渊。他走时通知了我的,但我不曾去送。现在那个房子还空着,我进去走,满屋灰尘及蜘蛛网,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这里的中国人,就这样有目的地而没有目的的飘荡着,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职业,也许钱多了,地位高了,但寂寞却永远是个拖着的影子,摔不开的——”

  “想到就要回到十年不见的地方,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喜也有,悲也有,多半还是迷茫。一般人看起来我是值得羡慕的,有了学位,有了教位,又有一个这样好的女孩在等着我。但是我心里有多惶惑有多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人间我怕什么,我回答不出来,大概怕一个人寂寞惯了,没有被人关心惯了,忽然受到各种关注,自己会崩溃的。当然也怕你会对我失望。我父母亲嘴里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现在我是颗玻璃球,没有一点棱角,从前的我,是惹事,惹人,唯恐天下不乱,现在我既怕人,又怕事。我现在这个人,连自己都不喜欢——”

  意珊的父母在开始的时候就向她暗示过,如果通信情况好,等她毕业之后把她送出去嫁给他,或是请他回来娶她,两人再一起出去。但是她一直反对,觉得这样的婚姻太牵强,而一切要看通信的进展而定。几年通信下来,她不但习惯两家父母口中的天磊,也熟悉了给她写信的天磊,她开始时认为“荒谬”的事也变得很自然了。他是那么寂寞,她用尽心计在信上给他一些她的快乐和热闹,他对她感激,依赖着她的信。很自然的,情感在信上,也在双方的心上发展。可是他们从不提到婚姻。那是一种天磊的父母向他提,意珊的父母向她提,而两人都没有拒绝过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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