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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去替你给姓莫的一个警告,大家都是回国讲学的,客气点。”

  天磊用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写道:“你老兄弄错了吧,我可不是来讲学的。”

  心皇就玩笑地写了一句:“对对,抱歉。你老兄是来迎亲的!”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淹没在轰轰的机声里。

  到了机场,仍旧有政府方面的人用几辆公家小车子把他们接到三军俱乐部的英雄厅,那里已有两桌席和陪宴的人在等他们,又是一大套官方的慰问和学方的赞扬,在互相客套的交谈里进行着进餐。饭后,大家实在很累了,而陪宴的人还要赴三四处不同的宴会,大家都匆匆握别,学人们心里觉得政府接待他们的客气实在到了令他们受不了的程度,所以坚持婉拒了他们要派小车子分头送他们回去的建议,而自己到街上叫车。

  意珊默默地跟着天磊走,天磊虽然心里很气,到底在美国受了洋人礼节的熏陶久了,觉得她是被自己请来的,不能不以主人的身份处理她。所以他缓了脚步,转头对她说:“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好吗?时间还早。”

  “不,请你送我回家,我很累了。”

  天磊只好叫了出租车,直接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不但没有按照礼貌请他进去坐,而且还非常勉强的说了声再见,从皮包里掏出大门钥匙,也不交给天磊,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天磊在闭着的大门外,在墙头探出来的栀子花枝下呆立了一会,就提着上装,慢慢的从仁爱路三段,拐到连云街,转到信义路,步行回家。如果就这样把事情吹了,也未尝不好,但又觉得这样子轻而易举的由姓莫的挤进来,自己又吞不下这口气,就算姓莫的是耶鲁出来,又在哈佛教书,读的又是数学,难道意珊看到的就是这些吗?一个人除了名利之外,难道就不讲究志趣与气质吗?如果她光是看到这些,就让她去,丢了她和这个本来就带点勉强的婚姻又怎么样呢?

  走得又累又热,就进冰店吃了一块西瓜。想起前次和她在这里对坐吃西瓜的事,她坐在对面,小口的啃着,不让一滴瓜汁流到下巴,吃完后掏出她的小手绢,那么细巧的在唇上双击,见他在望她,就不好意思而又喜欢地笑笑,他才发觉她的牙齿白而亮、细而圆,像她那个人,心里爬着一股痒痒的欣然。她长得实在不错,但实在太崇洋了。他狠狠的咬完西瓜,好像在咬那个回想,长得不错又怎么样?如此叫人生气的幼稚!付了钱,就大步的踏回家了。

  客厅里两老对坐着,没有开灯,花圃边上的墙外,有一盏路灯,照进一丝光来,在阴影里,一盏摇头电扇连贯地发出嗡嗡的声音,使他联想到福克纳的《愤怒的低呻》里的那个白痴朋其没有停歇的无泪的低呻。

  “爸妈,我回来了,怎么也不开灯?”

  “这样凉快点,”他妈说,声音少了一丝平时的和婉。

  他父亲已站起来,拍的一声开了灯。天磊不经思索的用手臂挡着脸,好似要挡人家对他的打击似的,仅是因为光太猛了。

  “你是什么意思,请人家出去玩,把人家丢在一边不理她?你出国前所受的教育都到哪里去?还是自以为了不得,顾不到别人下得了台还是下不了台?三十出头的人,连一点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倒把我的台给坍个够!”

  天磊站在强烈的灯光下,不通气的小客厅里,他父亲的怒火中一下子整件衬衫都湿透了。 “这是怎么回事,妈?”他索性不看他父亲。

  “唉!”他妈把电风扇推到他的面前,并且在后面扭了一下,使它不转头,“快把衬衫脱了吧!看你热的。唉!你也真是,人家意珊是独生女,一向娇生惯养,你总要随时迁就她点——”

  “咦,德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故意把意珊冷落了,她才会向她父母哭诉的,怎么又扯上人家的娇生惯养了呢?”

  “诚民,你也不要太过份了,一个饼有两个面,一件事有两种说法,你还没有问清楚,怎么就可以完全断定是天磊的错呢?”用这句话堵住了她丈夫之后,她继续对天磊说:

  “不过妈知道你脾气,你遇事大意,必然有许多小节疏忽了意珊,她年纪轻,又长得不错,总觉得每个人都该捧她。看见你这样,以为你故意冷淡她,加上一天累了,回家就哭个不了,说你一天也不理她。陈伯父刚刚来电话,语气中对你也不满意,说你太傲了,其实妈知道你不会的,所以妈觉得你明天一早过去,给意珊赔声不是,带她出去玩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真是从何说起!天磊愤愤的把衬衫剥下来,也不答话,到澡间洗个脸,把身上的汗抹掉。自己和人家去挑逗,回过头反咬他一口,说他把她冷落了,这真是从何说起!他才不向任人赔不是呢!他什么地方不是了?要向人家赔?活该!她去嫁个猪一样的数学家好了。

  “天磊,妈给你盛了绿豆汤,来喝点,就凉快了。”

  “妈,我不饿。”

  “那么你也在客厅坐坐,你那房间,晒了一下午,暑热还没散哪,不要忙着进去。”

  他无奈地回客厅。灯已关了,使他稍觉自在些,坐在他妈上的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绿豆汤,慢慢地喝着,阴影里也看见他父亲的表情,但听他吸烟斗短而快的声音,知道他必定还气,那才笑话呢!他回来之后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坍了他台?什么事情先讲一个“台”一个“面子”,也不管人家感觉么样。难道一个人心理不痛快还顾得及笑吟吟的去讨别人的好?博别人的欢心?男女相处得好不好应该着重于这个“相”字,难道单方面的讨好可以造成好的感情吗?

  “妈,我想明天到台南看看天美,她走时我答应过她的。”

  他妈不说话,阴影里只有电扇低呻的声音,平板而不停歇抑压着连串的不平的低鸣。还有他父亲吸烟斗的声音,滋、滋、滋。像嘲笑,嘲笑人生那来的这么多的不平!他才不管,他要尽量的看,然后一拍腿就回去美国。

  那个地方虽冷酷,也有它好处,不讲面子,不讲坍台,不讲那么多“情”。那个地方|人情、友情、爱情、亲清,统统和心没有关系,而是串在绿色钞上的,简单得多。美国有许多好处,真有!譬如说一个男孩带美国女孩出去,不怎么理会她,她最多下次不和你出去就是了,才不会向父母哭诉,父母又来告诉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又来告诉你,说你坍了他的台!天晓得!一个人和他女朋友之间的事,怎么会与他父亲的“台”发生关系了?算了吧,一切进地狱去!

  他母亲却缓缓的说:“也好,去玩玩,记得带意珊一起去,你前次不是要我去探探她家里的口气吗?他们都赞成,认为你们应该一起去玩玩,”然后声音里带点慰藉:“这样才象话嘛!”

  他端着空碗,望着他妈,嘴张得像空碗一样,大大的,空空的,一个圆圆的问号?他真的要他母亲向她家提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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