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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这地方太好了,好像有人把我身体及内脏里里外外都洗涤过一样,几乎轻得可以飞起来。唔,好茶!一定是用溪水烧的。”

  “累死了,”意珊说,“这地方我下次绝对不来了。”

  天磊自顾自的喝茶,自顾自的没有理由的笑。

  “我倒想来这里住一阵,最好是秋天来,晚上冷得要盖棉被,你知道,”他对天美说:“我在美国十年,还是睡不惯他们用被单把毯子隔开的睡法,好想念家里的棉被。”然后又望着外面辽亮的天地山峦:

  “晚上钻在棉被里,或是生了一个炭盆,在盆上烤玉蜀黍或板栗吃,再喝点茶,看看书,听山涧的流水,早上一清早就起来,把粥炖着,到外面去敞步一个小时,再回来喝稀饭,然后就看看书,写写东西,如果下雨了,撑着雨伞在雨里走走。”他慢慢啜着茶,慢慢的说:“我一天到晚想望的就是这种生活。”

  天美笑道:“你在这里住不到一个月,包你逃回城市里去。”

  “一个月都不到,半个月。”意珊说。

  他朝她们望望,“你们不相信,如果绐我一个机会,我会在这样一个好的地方住上半年的。”

  佳利就完全能懂得他的心理。因为佳利在美国的时间比他还久,懂得那种像油条一般的,外面黄澄澄,饱满挺直而里面实在是空的那种美国生活。

  “我们还是走了吧,怕人家下午要用车子。”天美说。

  晚上他们还是宿在原来的地方,睡到半夜,天磊忽然醒了,就悄悄起来,穿了衣服,到没有一点声音的街上走了一圈。在这个地方才宿了两宵,不知那来的一份难以离去的感情。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不管景致怎么样好,他只是一时赞赏而已,走时没有任何的留恋。

  离开柏城前,他夜夜骑车在城里兜,但恋的还是人,而不是地,而人是属于自己国家的人。但是对花莲,他还未走,已是满绪离愁了,虽然急切的衷心希望能来居住;但他心里明白来住是不可能的,甚至不会再来。当时出国,怎么会想到一去即是十年呢,说起来“十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实际上是流去了他五分之一的生命——最好的。这次如果又去了,谁知不是十年,或廿年,甚至老死他乡呢?天下还有比呆在不愿呆却不得不呆下去的地方更苦的事吗?

  第二天他们坐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苏澳。

  从花莲到苏澳的四个多小时里,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而用眼睛吸进每一个惊险的弯路及工程的艰巨浩大。刚出国不久的一个夏天,他曾在夜里开卡车从旧金山到卡美尔,运送食物或冰块,每次上山,他都止不住自己赞叹那一个山路的神出鬼没,以及山崖下,海浪咆哮所带来的心怯。现在与苏花公路上的绝险相比,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白水之后,端了一杯黑而浓的咖啡。公路的一面是峻峭的绝壁,高冲得根本看不见顶,另一面是奔腾的海浪,一直冲拍着公路下面的边崖,而太平洋浩阔得一直连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车子每一转弯,天磊都有一种车子直接奔入海峡的错觉感而禁不住的就捏紧了拳头,但伟大的司机那么毫不费力的将车盘一拐,车子还是像一个在山峰里、带着满肚子自信及勇气的士兵,行走在仅有三五公尺宽的、如蛇一般的扭曲着的公路上。意珊坐在那张不靠窗的椅子,对脚底下的万顷碧波瞄了一眼,忙将头缩回去,把头藏在天磊的手臂后面,嘴里轻轻的,带点呻吟意思的叫着。“我的天,我不能看,我不能看!”

  天磊转过头去看天美,天美苍白着脸,把小蓉蓉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盯着司机的后颈及背。她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害怕的声音,可是天磊听得见她与意珊一样的低呼着。

  “怕吗,天美?”

  她的头极细微的动了一下,好像稍微动重了一点,就会使车子失去平衡而从山崖上滚落下去似的。

  “我不怕,舅舅,我一点也不怕。”

  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及已经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老翁,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乖。好看吗?”

  “晤,舅舅,这是海吗?还是河?”

  “这是海。舅舅就是从那边的地方过来的。”

  “哦,你怕不怕?”

  他笑笑, “怕。”

  “怕什么?怕掉在水里吗?”

  “唔,还怕别的事。”

  “这个司机真伟大,”天美插嘴说,“你看他开得多熟练,多有把握。你大概不敢在这条路上开,是不?”

  天磊说:“多半。不是我的技术有问题,而是我没有这个胆子。”

  车子开到清水断崖附近,每|个山弯,每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山峰,每一块凸出的岩石,以及仅有几块立在公路边上、立在生与死之间的石块,都到了惊险的顶点,连天磊都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近得就在眼帘下的汪洋了。车子到了苏澳,意珊才把头从天磊的手臂后面伸出来,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说:

  “我的天,吓得我都不敢透气,好危险的一条公路啊!”

  “你一直闭着眼,错过世界上最值得看,值得记忆的景色了。”

  “算了吧!”她拍拍胸说,“我都后悔来了呢,都把人快吓出心脏病了,你怕不怕,天美姐?”

  “有点,后来也就习惯了,真是很美。可惜妳一点都没有看见。”

  他们在苏澳吃了中饭,就搭火车到台北,从原始的粗陋而到被人工的装潢,人们的嘈杂和人体的气味充塞着的城市里。坐了足足一天的车子,大家都很疲倦了,加上天气的燠热,小蓉蓉的吵闹,天磊觉得一回到城里,他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所捉获来的一点不带任何色汁的快乐就遗失得一滴不剩了。下了火车,他叫了出租车回家,他父亲出去了,母亲站在大门里的暮色中,满脸笑容的迎他们进来。

  “玩得好吗?意珊?呵,蓉蓉,我的小宝贝,快来给婆婆亲亲,晤,我的乖孙,想不想婆,唔?好不好玩,告诉婆。”

  天磊瘫坐在客厅里,意珊和天美进去洗脸换衣,阿翠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给天磊来洗,又倒了几杯汽水放在客厅里,他母亲又把风扇开开,把小蓉蓉抱在膝上,坐在他对面看他洗脸。他洗了脸,把满是煤烟的衬衫脱掉,又把手臂及前胸抹了一把,一口气把茶几上的汽水喝了,才倒回到沙发上,说:

  “没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妈,你说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今天还在和你爸讲,如果陈家不反对,我们就把喜事办了,让你们成了家再出去,我这十年来的心愿也就了掉了。”

  为了可以有一个地方去,可以有一个地方收藏个人无边的寂寞,为了可以把疲倦的身体抛在沙发里,就是为了这些而要一个家吗?

  “妈,你又来了,我前次不是同你说过,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认识对方,才可以提到结婚吗?”

  “天磊哪,不是妈说你,但你回家也快两个月了,而且你们通过这些年的信。从前妈嫁到你家时,连你爸爸的脸是长的扁的方的圆的都不知道,还不是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十年?你们新时代的人,愈讲究恋爱,讲究认清对方,讲究什么互相了解,好像毛病出得愈多。妈怎会拿当给你上呢?意珊人品相貌没有一样配不上你,看样子她又喜欢你,我真不知道你还在拖什么?你这样推三推四,我们怎么交代陈家呢?”

  “好,妈,好,等我这两天先和意珊谈谈,得到一个互相的了解,如果我们同意结婚,就由你们办,这样好吗?”

  “当然好,不过你尽快谈好,因为时间实在已经很局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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