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  上一页    下一页
六十四


  她走到电话机边,他不动。她拿起电话,他不动。她拨了两个号码,他还是不动,她拍的一声把电话摔回话机上,气他的无情,气自己的下不了台,站得笔直的,眼泪滴在绿衣上,东一滴,西一滴,有的像树叶,有的像竹叶,有的长长,长长的一条,像竹子,都是浓绿色。却没有一颗滴出一个圆形。

  天磊才站起来,才走过去,才把她以及她绿衣上许多绿叶抱在怀里,原来他刚闻到的香气是花露水,擦在颈上的。她回吻他的时候,才呢喃的告诉他,她并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莫大,是他打听出来的。她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统统没有进他的耳朵,而溶进他的嘴里了。就这样,站在电话边上,两人都发现,彼此对彼此喜欢的程度。

  忽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意珊母亲打电话来,他们被朋友留了,不能回来吃饭,要意珊好好待客。放了电话,意珊笑得咕咕的,不知是笑自己的好运气,还是笑他父母亲太明显的用意。天磊也咧着嘴,两人坐在客厅里,长沙发上,电风扇下,风扇扇走了炎热的空气,以及无谓的意气。也扇走了下午,和黄昏,又招来了黑的夜。黑夜一直大胆的浸入了客厅,他们还在长沙发上,一直等阿秀一手掩着咕咕地笑着的嘴,一手拧亮了饭厅的电灯。灯下的桌上只摆了四个菜,两人对坐着吃。两人对坐着也不知吃过了多少次,但从没有吃得这样好,这样自然而又这样饱的。

  吃完饭,他们到外面去散步,一直走到仁爱路三段底,市立医院那边。那边空旷得几乎带着荒凉的意味,他们转到市立医院后面。有一幢大房子,刚打好地基,地上面已摆了钢条,地面上也用钢条拦成一个大正方形,边上堆了许多泥沙,及一个大的混和三合土的机器,及架得高高的砖石。

  天磊搬了几块砖头,摆成双层的,排得平平的,两人面对着仁爱路并排坐下。仁爱路上汽车稀少,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黄昏的灯有两排椅子,椅子上寥落的坐了几个人,一动也不动的瞪着前方,有小汽车经过时,他们一致的把头从左转到右,直到看不见车子时才转回来,也是一致的,像机器头。街面很宽,路灯也不亮,街边没有拥挤的房子,路上简直没有行人,车站里等车的人好像并不在乎车子来不来,而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待的样子。天磊觉得台北市也有它宁静的地方,宁静的时刻。

  “我们可以在这儿买幢房子,也许就是这幢正在盖的,我可以买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学校,这里离你家又不远,你发闷的时候可以回家玩玩。晚上我们可以搭公共汽车到西门町去,或者——”

  “你在说什么?”意珊不解,但似乎又了解,因了解而带点恐慌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了婚可以住在这一带。”他还是望着前面,好像是不敢看她,又好像与在车站里的人|一样,看车子来了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虽然她黑眼睛里闪动的,仅是懂了之后的恐慌与恼怒。

  “意珊,意珊,”他叫她,好像她并不在身边,而在给她写信时嘴里念她的名字那样,满满的思念与急切的渴望。“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也许一直,也许一年,看情形。但留下来这一点是决定了,”他一直望着前面,车子还是没有来。

  “这些年在美国,等的就是回来,好像一个人身上捆着绳子,一年捆一道,紧紧的,但心里知道有一天可以解开,所以就忍着苦,回来了,把绳子解掉了,人松散开来,但身上留了许多绳子捆过的印子,要等一阵才能去掉,去掉之后如果再被捆起来的话,就不会太可怕,你懂吗,意珊?我就想在这里松散一下,整个身体与精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嘛?美国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

  “是的,美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太多了,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我就需要在这里透透气,没有别的要求。”

  车子从远处来了,隆隆的,颠仆着往前开,在车站前煞住,椅子上几个人缓缓的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有一个人拍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手背熟练地往嘴上一刷,抓着车门上去。隆隆的,车子就开走了,路上又寂静下来,没有一个行人。

  他这才转头看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没有了解的烦躁,眼睛里没有同情的恼怒,嘴唇间没有原谅的怨恨,他把她搂在怀里,不看她的脸,但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

  “我求你,意珊,答应和我结了婚住在这里,那怕是一年。我不能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留下来,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我一时还舍不得离开家,就算我一时没有勇气离开他们,这一点你总可以了解而依顺我,也许我们只留一年就走。”

  她却非要让他看着她的脸,她挣开了,仰着头,失望的,焦急的,甚至是蔑视的。

  “不,不”。她说,她眼睛里的 “不”比嘴上的还坚决。“你如果要和我结婚,就要立刻带我去美国。这么多年来,我最想望的就是出国。我不能忍受再呆在这里了,这么样一个小地方,这么些人,这样小的生活圈子,十几年来都困在这里,你说透不出气,我才觉得快闷得发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台湾以外的地方去尝尝生活的味道,即使苦,我也愿受,但是我就受不了困在这里,撞来撞去的都是这几张脸,过来过去都是老套的生活,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难道这是过份的要求吗?你说!我们同班的,几乎都走了,她们来信当然诉苦,当然寂寞,但是她们都不想回来,好像出了笼子的鸡。外面的天地大得多,我就是想到外面去看看,难道你就不能了解我吗?”

  “意珊,意珊,外面还是一只笼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看。你不能这样自私,因为自己在笼子外面逛了十年,厌了,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了,就不要我去,这是自私。”

  “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留在笼子里,我到里面来陪你。”

  “我不要,那样更透不过气了,我要你带我出去,我求你,天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就在这块四面都是海的干地上活着,给我一个机会去看看海是什么样,海那边是什么样,这难道是过份的要求吗?”

  他答不出来,因为,这不是过份的要求。

  她紧紧的抱住他,紧紧的抱住这个机会,“那么你带我去,你带我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应过的,那天在火车上吃饭的时候。”她紧紧的盯住了他的脸,黑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海上的月光,尼加拉瀑布的水光,黄石山巅的雪光已经照亮了她的眼睛似的。

  “你带我去,如果我觉得太苦,如果我和你一样的感到透不过气来的话,我们再回来,我答应你,那时候我们再回来,这是过份的要求吗?天磊,这些年来,我就只有这个出去的愿望。如果你真的那样喜欢我,你会带我去的,是不是?九月,是不是?”

  一股山风从辽阔的仁爱路吹来,吹开了她因为在他身上揉而披下来的短发,露出她光亮的、洁白的、没有一道因忧愁悲伤或仅仅是寂寞所留下的纹路,露出她没有经过失望也不知什么是打击的黑闪闪的眼睛,露出她只听到恭维赞美及疼爱的话的耳朵,露出她很少被无声的眼泪掩盖的双颊,露出她笔直的,像一条毫没有经过曲折,勇往前行的鼻子,露出她只会笑及知道用笑可以赢得一切的嘴唇。在昏黄的月光里,一张满满盛着希望与快乐的脸!他无法,无能,无心,也没有这份勇气对这张脸掷下第一道失望的斜影。

  他说:“好,在九月。”

  她把自己丢进他的怀里,一张满是光亮的脸和一个因快乐闪过而微颤着的身体。他抱的是一团温暖,他需要的。

  他先送她回家,顺着来的路慢慢荡回去。但是她一直叫他快点走,她要回家把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已经等得不耐了,如果他再不表示,她说,他们要质问他了。

  “我们不需要很隆重的婚礼,不过要西式的,我想爸爸可以借用中国之友社,他是个社员。我们不请吃喜酒,一律都是西餐,然后举行一个大舞会,跳到十二点,再吃点心和咖啡,我看美国电影,人家都是这样的,你喜欢吗?咦,”她停了脚步仰着头对他望着:“你又出了这个世界啦?人家在和你讨论婚礼的事呢!”

  他愣愣的向她望着,“啊?”

  “不理你了,总是这样心在不焉的!”她装着生气,加快了步子,这样可以早一点到家,早一点告诉她父母。到了家门口,她说:“你快回去吧,对伯父母说一声,他们会和爸妈来商量的,明天给我打电话,好吗?”

  他点点头,忘了吻她,忘了替她开门,忘了和她一起等门,也忘了说再见,就转身走了,心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来对邱尚峰先生说他反悔了下午的 “留下来”的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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