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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邱先生去校门口寄信寄信给你。那个打电话的人看到邱先生捏在手上的信,才打电话到这里来的。”

  “呵,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他叫着,继续摇着她的身子。摇得太猛、太凶、太无情,她哭了起来,眼泪被摇洒了一地。

  “小哥,小哥,不要这样!”她哀求他,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再将他环抱住,而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前胸,他胸上一大块肉,像海浪似的猛烈的上下滑动,于是她尽量将他抱得更紧,哀求着他,“小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明明是很亮的灯,人群把光挡了一半,就显得房里很暗淡。天磊一手紧拉着天美,侧着身子往里挤,快要挤到里层,快要接近到邱先生躺着的地方时,里面有个人挤出来,与他面对面,是系主任。他顺手把天磊往外拉。

  “不要去看,牟天磊,不要去看。”

  他也来不及理会,挣脱了对方的手,努力再往里挤。终于他来到床前,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盖在白被单里,靠头及颈子的地方,被单被血染成鲜红。猛一看,觉得是美国百货公司里摆的讲究的床单,有一头是红的、蓝的、苹果绿的,或是绣着花的,但那是美国床单的花样,而这块被单,却是邱先生身上流出来的血所代表的惨酷的死亡的意义。

  因为是湿的,流着的,愈来愈浓的液体。他想起中午和邱先生一起去吃担担面,面就浸在这样鲜红的汁里,而他一面那么开心的吃着,一面说他对生活并不奢求,只希望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能有空闲看看好的武侠小说,办一本不欺骗人家也不欺骗自己的好杂志,和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谈谈天、喝喝酒,他就满足了。如此而已,只有这么点渺小的要求,只活在不侵犯任何人的,自己的小天地里!只想做点真正对人有益,既不为名,又不为利的事!只望用几块台币就可以买到一点带着生趣的笑声的人!为什么还有人不让他活下去?为什么还有人要把他置之于最无情、最残忍、最能代表现代文明的冷酷的车辆之下?

  他猛的扑过去,天美来不及拉住他,他已揭开那张染了血的被单。被单下的人不是和他中午还在一起的那个人的脸,那根本不是一张脸,只是几块不代表任何意义的肉用血糊在一起的东西。那双眼睛呢?躲在眼镜片后面、对自己看时很锐利而对人家看时充满了和缓与同情的眼睛呢?还有他那张嘴,对自己常嘲笑,而以几块豆腐干,或是一碟卤蛋,或是一碗担担面就可以招出一个真正开心的笑的嘴呢?什么都没有了,就是几块被血糊在一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肉。那不是邱先生,不是和他中午仍在一起有说有笑,而他明天一早就打算去看的邱先生。什么人弄错了。

  “什么人弄错了,他不是邱先生。”他把被单盖回去,转过身来说。对天美,也对围在床边上的一些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的人说。

  没有人回驳他,也没有人附和他。大家无声的让出一条路,由他出去,呆然的,失落地。系主任站在房门口,想和他说话,他没有看见,就默默的走出去了。到了外面,到了台大医院门口的石阶,然后到了马路上。看见马路边停着的警车,他才感到第一下,心被什么人猛捶一拳的痛。他微微的弓起背,把手盖在心上,保护着。天美牵着他过马路,牵他进入出租车。在车里,她才把邱先生要寄给他、而在被摩托车撞倒时还紧捏在手里的、后来被系主任拿到,而在天磊拉着天美从病房出来,系主任又交在天美手里的信放进他的手里。他拿到信,看到信封上他所熟悉的、那手豪迈得近乎潦草的字,眼泪才没有预防的涌流下来。

  他把自己整个脸、整个头放在两只手里,用那封信盖住了他那张因为想抑止自己而扭曲得十分难看的脸。天美静静的坐在一旁,偶尔滴下几滴泪来,由于她哥哥这副情景而引起的悲伤,加上为那个她并不顶熟悉的邱先生,也为了这个世界上许多不应该死而却毫无意义地死去了的许多“好人”。

  到家的时候,整个信封都湿了,字迹都已看不出来。

  天美没有跟他进他的房。他进了房间,移上纸门,也来不及将脸上的泪水擦了,就先把信打开来:

  天磊:

  回来之后还是觉得很兴奋,又跑出去买了些酒及卤菜,一个人独斟。你知道独斟的许多妙处吗?可以随意斜坐着,或者跷着腿,或者把腿架在桌子上,将椅子斜倒着,甚至可以歪在床上,喝一口,将花生米一颗颗的抛进嘴里去,另一只手还可以拿一本武侠小说。你应该试试看武侠小说,其中妙处无穷,好的武侠小说文字很简洁,而且整个气氛浩然,书中的坏人,也坏得Wholesome,叫人不觉得猥琐。我在美国时,知道很多读数理的人都热中武侠,还有人直接去香港订,看他们每期等待的猴急样子,有点可笑,也可爱。我想你上次对这个现象的解释,颇有几分道理,逃避与懒惰|逃避现实世界里靠“打”不能解决的问题,懒惰得不愿花脑筋去想他们不能解释的问题,二者一也。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武侠并不能成为文学,正如会说故事的人并不一定是个作家一样。但我要补充一点的是,好的武侠也是一种艺术,不管是第几流的。

  言归正传,谈我们的计划吧。我主张我们还是把季刊改为双月号,这样可以多介绍点国外的好作品。翻译方面的工作,我可以找几个美国文选班中的同学帮忙。创作方面,由你来负责拉稿。我十分欢迎在美国的文艺朋友们的作品。以国外为背景的写实作品,可以纠正在这里一般人对出国的错误观念。这一个工作,我个人认为,是目前最重要的,而你是负责这件工作的最好人选。另外一项是文学批评,那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最Challenging。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试,但都没有时间,一方面是自己的惰性,另一方面也因为得不到任何鼓励。但现在我决心要有条理的立下一个文学批评的系统。当然我无法做到像EdmundWilson这样上乘的文学批评家,但至少可以用他的方法来个开始。很多作家,听了朋友们几句不关痛痒的恭维而沾沾自喜,也实在是件悲哀的事。

  但是我得先警告你,办杂志是个艰巨的工作,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纯文学,不以一般读者为对象的杂志,在这里,很可能是既无销路又拉不到广告的。除了精力时间,恐怕还要自掏腰包,如果一期能销五百本的话,据我看来,就算不错的了。那么唯一的报偿,就是这个地方至少还有五百人在读我们的东西。对我讲来,也就够了。霍桑讲过这么一段话:

  “写文章的最大快乐来自写的本身,次之来自亲友们的欣赏鼓励,最后才来自它所带来的金钱。”我认为对极了,而这句话可以用在办杂志,或任何其他自己热爱做的事情上。也许我们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那么我们可以计划创刊期在明年一月出来。啊,那样太久了,我简直有点等不及。我忽然想到,这个杂志出来了,我是母亲,你是保姆,而保姆起码要等一个婴孩三岁之后才能离开的呢!三年哪!说老实话,你留下来的决定,我是很感动的。除了为了杂志,我还有个自私的原因没有向你说,我很寂寞,有时候很闷很苦,连武侠小说都救不了我。你决定留下来,我的高兴,一半固然为你,一半还是为我自己。啊,大概有点醉了,不然我不会说这一套废话。你知道,我对甘延迪最欣赏的一点,是他的自我嘲弄。

  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在,想必是去找小姐了,有时我对青春活力的羡慕,非常Intense。虽然我整天嘻哈,嘻哈下面的心情却真的苍老了呢,上课时看见年轻孩子们,真想对他们大声叫:好好珍惜每一点每一滴的时间呀!抓住它!抓住它!所以我也羡慕你,以及你的好运气,你对你的女朋友(还是你的未婚妻?)说了留下来的事没有?用一点你的Charm,她不会不依的。过两天带着她来找我,我请你们去吃担担面。酒快完了,喝得也差不多了。去把这封信寄给你之后,也该睡了。你收到信后给我来个电话,明后两天我都在系里。

  下次见面,第一件需要讨论的,是给我们的杂志起个有意义的名字。

  邱尚峰于午夜、醒复醉

  注:忽然想起苏东坡夜醉归来敲不开门,“倚杖听江声”的既豁达又无奈的心情!

  天磊一面把信读了又读,一面努力控制自己的激荡。但是每次反复读到:“我很寂寞——”“恨不得对他们大声叫,抓住它!抓住它——”他就伏在书桌上。他还以为自己很寂寞,但却从不曾衡量过,一个没有父母及手足,也没有妻子,关在一间杂乱而不热闹的小屋子里的中年人的寂寞有多少厚、多少深、多少重!而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见到邱先生愁眉苦脸过。连他的寂寞都是豁达的,而又隐藏得严密,却也一点不颓丧。现在从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觉得邱先生的寂寞,但他也同时感觉到邱先生的生命力,他的积极,他要做点有意义的事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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