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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第十九章

  从去殡仪管那天起,连着几天,他都忙着。

  忙的时候把大脑锁起来,什么也不想。那天殡仪馆,来了许多人,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别个系院的教授们都来了,有的行了礼就走,有的蘑菇着,脸上带着惶然的表情,有的看了邱尚峰先生修整好了但却失去了他原来的轮廓的脸,对自己——还是对于不解的命运微微摇了摇头。他们的表情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休戚。同学们来得最多,很多是天磊的高班,带着太太,或是丈夫。震惊的,不能相信的表情还没有完全从他们的脸上褪去。对邱先生望着,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不认识,又似乎把眼睛睁大了才能证明没有看错人。也有他同班的,看了邱先生之后过来与他说话,不带一丝笑容,并不是他们看见天磊的国外归来不欢喜,而是失去了一个良师给他们突然的悲伤超过了其他一切的感情。张平天也来了,带着他的太太,对邱先生行了礼之后过来与他握手。那张对生命充满了把握的脸上,黑的,坦率的脸上跳动着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那个人呢?”

  “什么人?”

  “骑摩托车的人?”

  “真不知道。”

  “应该让他坐一辈子的牢,或是把他干掉!”

  “那和邱先生的死有什么相干呢?”天磊说, “即使是一死陪一死,对邱先生,及对我们来讲,都是没有意义的。”

  也有比他低班的同学来,很低班的——邱先生目前的学生。他们成群的来,女孩子们一看见邱先生的脸都哭了,有的带了手绢的,没带手绢的就让泪一直流下来,那么多没有准备过的眼泪!男孩子们没有哭,只见他们的喉节一上一下,很剧烈的滑着,有的看了一眼,很猛然的把头掉开,颊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把悲痛咬回去。天磊想起谁说过: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的悲痛——是谁说的?对了,福克奈在“lightinaugust”里说过这样的话。看看一批批年轻的男学生带着惶然的表情来,又带着更惶惑的表情走,他的心为他们扭痛着,也为自己,也为所有为邱先生的死而难过的人。但他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从殡仪馆以及到邱先生被埋在和平东路三段以外的极乐公墓,他都把悲痛咬在嘴里。

  然后他就帮系主任料理邱先生的善后,帮他到系里清理邱先生的办公室。把他的信札分了类,私人的,关于文学方面的,再清理他的书籍。那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因为邱先生的信札文件书籍散满、堆满、弄满了他的小办公室。天磊几乎天天去,早上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下午才疲倦的回家。家里的人都很体谅他,由他一个人来去。

  天美在邱先生死后的第四天就回台南了。跟他说好九月初再来,如果他走的话,她来和他聚几天,如果他不走,她来帮母亲办他的婚礼。

  意珊几乎天天来看他,留在他家吃晚饭。有时他们晚上出去坐坐她欢喜去的咖啡馆,或是他喜欢去的吃担担面的地方。那个老板娘第一次看见他时,眼圈就红了,慢慢的也平静下来,但总喜欢坐在一边讲些邱先生的旧事给他听。

  “有一回,”她说,带着她那口音调的高低十分明显的四川音。

  “我们和邱先生开玩笑,问他朗个还不结个亲,找个四川姑娘给他做担担面吃,省得他老远的天天跑来吃,他笑笑:‘你给我找一个,’。我说,那怎么可以,我认识的姑娘十个里九个不识字读书的,朗个配得上你哦,他说:‘有啥子关系,不识字的最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说,你可是真的要找个不识字的?他说,‘我不骗你,’我就给他去找,找到一个廿来岁,长得还不错的姑娘,我对邱先生说好约个时间给他们见一见面,你猜他怎个?他硬是不来了!隔了好些日子才来,我问他是朗个搞的,他又笑了,说是不好意思,你看看,好不好笑,那么大年纪,那么怕难为情,讲起来像是昨日的事——”

  天磊呆呆的听着。有时还把她找出来,要她想些邱先生的事来和他说。有时他担担面也不吃,坐了一会就走了,如有意珊一起,就先把她送回家,如果只他一个人,他就慢慢走回家。理好邱先生办公室的东西,他又帮着系主任去理他的宿舍。第一次去,屋子里关着浓浓的烟味,桌上散放着空酒杯和残碟,地上、桌上、床上都有没有烧过的烟丝,一切都似主人刚刚出去,即刻就要回来的样子,只有桌上那只停顿了的、指在三点上的小钟,透露出这是间已经没有了主人的小屋,没有人的气息的地方。

  第一天他什么都不能做,向系主任说他不舒服就回家了。第二次去的时候,小屋子开了窗,桌上的残碟都理走了,床上的被褥已不见,而地上也被打扫过了。他才耐心的整理一切书籍,帮着系主任将东西都用绳子捆起来,运到邱先生的办公室去,和其余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再待发落。

  把所有东西都理清而剩下的只是一间空屋的那天,他心情特别紊乱凄怆,趁系主任督促工人打扫时,他就散步到宿舍后面。那时候正近黄昏了,屋后的乱草,经过了一天的烈日,都疲软的斜睡着,乱草之外,是一条窄窄的碎石路,路的一边通到宽大的马路,另一头是个尽处,站在一棵阔叶满枝的大树下,他倚在树身上,望着远处半个晕红的天,以及蕃茄色的将落的太阳。树下很凉,虽然脚下的地面,一股热气冒上来。

  这时的柏城该是满城秋色了吧!他极力的把思索从眼前引开去。在柏城,秋天的黄昏早来,地上满是落叶,各色各样的黄的颜色,夹着暗红的枫叶,走在上面,身上都染了淡黄的秋色。马路两边是光秃的树枝,秃枝间漏下来的光亮沉沉的驮着黑夜的影子。

  在柏城的几年,他最怕秋冬的黄昏,总是黑沉沉的压在他肩上,令他闷窒,觉得光亮在很遥远的地方,来不了。有次佳利问他喜不喜欢秋色。他说不喜欢。但是她说:

  “我最爱这样的季节,春天太轻佻,使人理智不清,夏天又太热燥,使人不能安宁,冬天太冷,又闭塞,使人消沉萎缩,而秋天是含蓄的,叫人深思,你不同意吗?天气在秋天最夹朗,但还没有寒冷,风很凉,把人脑里的杂念都吹走了,虽然萧索一点,使人带那么一点秋天的苍凉,但我觉得,也许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味出人生。就好像你看见一个人在笑,你并不会有特殊的感觉,觉得他好像高兴,最多你会替他高兴。但是当你看到一个人在哭,你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你自己是善感的,你就会为他难过起来,你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起来,同时,你会思索,他为什么伤心?因而你会有很多感触,你同意吗?”

  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会出入生?他望着远处马路上来的各种车辆,各种行人。如果不要去体味,而仅是纽匆忙忙的活着,不是更好吗?既不知道什么是苍凉,也不知道什么是空虚,生不会带来过份的喜,死也不会带来过份的悲,把一切都看得天经地义,而自己就顺着该过的日子过,不是简单得多吗?何必去体会入生而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呢?

  顺着碎石路,他慢慢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什么时候蕃茄色的太阳已落了,而夜还没来,天空是一派青苍,把校门外两排棕榈衬得更挺直。它们不像校门边的冬青,那么样挤在一起,有个伴,有个依靠,它们看起来比较孤单,因此更显出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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