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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他父亲从陈家回来,脸色很沉,他鼓不起勇气问他父亲陈家的反应如何,他父亲也没有对他说什么,先把他母亲叫进房里去,说了半天话,后来他母亲出来,只叫他早点去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谈。他像抱了个很想打开看看而打不开盖子的罐头回房一样,无论如何睡不着。等他父母都睡静了,悄悄起来,推了车子,锁了门,在街上乱骑,转来转去都在仁爱路,连云街和临沂街一带,绕着陈宅附近打转。

  屋子全黑了,只剩意珊的房间有灯,好几次,他冲动地想丢个小石子进去,敲她的窗——到底不敢。

  以前他和眉立在一起,常闹小别扭,闹完了各自嘟着嘴回家,之后他又睡不着,骑车绕到她家去。她家的墙头不高,他把一只脚踩在垫上,纵身上来,可以看得到她房间的窗子。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在一个同学家(现在一点也记不得那同学姓什么,只记得他住在长安东路)开舞会,眉立和法学院一个姓保的自称小白脸的同学多跳了几只舞,他就很生气,送眉立回家时车子骑得飞快,一句话也不和她说,把她送到了家,放她下来,她还没有站稳,他已纵身上车,骑着走了,还听见她啊呀一声,险些跌倒的惊呼。他嘿嘿冷笑了两下,“活该,”他说。不知她听见了没有。回家之后,马上十分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在舞会中及在她家门口的行为,都不够君子风度,又不知道她真的跌了跤没有,跌倒哪里,有没有擦破皮,愈想愈不安,重新起来,溜出大门,骑得飞快的到她家的家门放了车,来回的踯躅。最后忍不住,把车倚着墙,人就站在坐垫上,可以看到她房里还有灯,轻轻叫了两声眉立,她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没有理他。他急不过,跳下车来,拾了两个小石块,站回坐垫上,朝她的窗子轻掷,她才来开窗,一见是他,先是一惊,继之更生气,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他在墙外踌躇半天,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冒着手被墙头碎玻璃划破的险,纵身爬进墙去,来到她窗前,弓着食指轻敲她的窗,她开了一丝缝,压着声音说:

  “你发疯了吗?”

  “眉立,让我进来。”他哀求着, “只一分钟,我要对你解释一下。”

  她不理他。转身去换睡衣,大意的忘了关灯。他在暗处,她脱了衣服之后的身段他都看见了,手心开始出汗,更没有走的意思,又去急促的敲窗,她对着那条开着的窗缝说:

  “你还不走,把眉群吵醒了怎么办?”

  眉群是她的小妹,两人睡在一间。

  “那么让我进来,我呆一秒钟就走。”

  “你发神经!”

  “眉立,我求你。”

  “这怎么可以,有话明天学校里讲。”

  “不行,这些话不能等。”

  “为什么?”

  他急中找不出任何理由,“万一我骑车回去给汽车撞死了呢!”

  “你不用吓我,我一点点都不伯。”但是她声音也没有那么决绝了。他知道她是最迷信的。

  “让我进来,眉立,我只讲几句话。”

  “那你就这样讲好了。”

  “这样反而会把眉群吵醒的,我求你,讲完了话就走,人格担保。”

  眉立终于让他进去了,而他讲的当然不止几句话,讲完了也没有立刻就走,但当时不知是他胆子还不够大,还是眉立特别的保守,除了抚摸她吻她之外,他们没有做别的事。

  几年之后,当他得知了眉立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时常想起那一夜,如果那次他坚持的不肯下床的话,事情会有怎么样的发展?可能眉立会怀孕,即使不孕,他道义上也不能离开她,那么他很可能就不会出国,和眉立结了婚,像张平天一样,在报馆找个事,再生几个孩子,过一辈子平凡的,可能不是最坏的生活。

  跨过一条线,人可以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那夜之后,他们每闹别扭,他都去了她家,不是为了向她道歉,而是想去她的床上,但眉立再也没有开过窗,任他怎么叫,怎么掷石子。试过几次之后,他也就放弃了,虽然第二天在学校里看到她时,他总忍不住说:“何必呢。你迟早是要让我进来的。”

  如今在意珊家的墙外打转,虽然很想看到她,问问她,和她亲热,但他现在连用石子打她的窗的勇气都没有了。

  意珊不是眉立,因此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和眉立在一起的爱完全是没有顾忌的狂热,可以吵,可以翻脸,然后可以放肆的和解。和意珊,他多少带点成年人的含蓄以及成年人对少女那种迎合心理似的惯纵。唯恐使对方生了气,不知该用什么手段使她不生气似的。

  同样是爱,不同样的是出发点。

  在她家门口转了半天,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却又全部的带了回去。

  午夜后的东门町,只剩下油条摊的小风灯和按摩者的笛声,灯光给了黑蒙蒙的街路一丝光亮,笛子吹醒的却是说不尽的对逝去的年华的遗憾,以及对许多不可弥救的旧事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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