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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译电员刚刚回话,他的眼睛已经向着电报了,他一面看一面小声念出来:

  “司令官钧鉴:匪军正由修河中游以北向东猛窜,职师连日与匪激战,斩获颇众,据俘匪称,匪弹尽粮缺,千里奔走,极为疲惫,恳饬追剿各军,昼夜兼程,堵剿各军,严守要点,务祈灭此朝食,免贻后患,谨闻。柯云吻午”

  他读到这里,微笑了一下,把电报顺手交回译电员,似乎胜局已定,小小斩获,很不足道似的。他又顺手从热水壶中倒出一杯开水,移开凳站起来,喝了一口,口里念念有词道:

  “运筹唯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打算睡了,译电员又送来电报,又是孙威震将军从原地发来的。孙威震在两周之前,跟踪追击红军到仙梅附近,他“反客为主”地等了几天,由于客人不仅不来,反而继续北去,于是进到仙梅,也准备继续追击,正巧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说红军继续向北,有侵扰南浔铁路企图。南浔路是国民党北路军在江西进攻红军的交通动脉,一定要保障安全,叫他率领主力,走直路到南昌,乘车北上,进到南浔路中段布防。红军进到武兴以北,蒋介石叫他到九江西南地带,到达目的地那天晚上,南昌行营判断红军主力在秦山地区,就命令秦山周围的国民党军队,准备围攻。孙威震的部队是向西。他在接到命令后,觉得他的左右都有友军,他的驻地合乎军事上的要求,他的后方,设在主力的左后面,也很安全。可是,在到目的地的第一、二天晚上,红军却从小路袭击南浔路,正打到他的后方,这一失利,出乎他的意外。他为了面子,不想把这次失利的情况对上报告,但又有溃兵是向南浔路跑的,他知道隐瞒既不可能,伪报更加不好,只好比较老实地向曾士虎报告。

  “司令官钧鉴:职部昨日抵九江西南山区后,即协左右友军堵匪东窜,正期大举迎战,将匪歼灭之际,而匪由间道东窜,一部直抵铁路,昨夜南浔各站,烽火连天,本早虽无炮声,但战况不详。另一部出职部之左后方,我辎重行李医院及警卫部队,全部损失,职闻变之下,欲率主力向南截击,奈时机已失,功亏一篑,殊由痛心!”

  他看完这封电报,脸色严肃了,心跳加剧了。随即又看下一封电报,这时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生怕再有类似的事出来,但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

  “顷探报,进窜铁路之匪,已于本早西窜,职正激励士卒,准备再战;务祈歼彼丑类,保障南浔路之安全。特闻。”

  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拿着电稿,向桌上用力一掷,随即踢开凳子站起来,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说:

  “出鬼了!”

  这时候他怀疑先看的几个电报说什么“与匪激战斩获颇众”,什么“匪弹尽粮缺,极为疲惫”及其他“务祈灭此朝食”等等。他又回想起两年来的剿共战争中,他的部下有时以真报假,以假报真,弄得他有时真假难分。特别对于孙威震,更加不满。他最近从好几方面的报告,认定仙梅战役,孙威震本来可以按照他的命令,按时赶到目的地和褚耀汉、孟当仁配合夹击红军,他却站在二十里外观战。这也罢了,而在他给他的报告中反而把没有消灭敌人的责任,完全推到别人头上。同时他还怀疑孙威震刚才的报告是不是完全真实。他不由得跳起来,把孙威震大骂一顿,然后在地图上看来看去,看了一会,又反背两手,围着办公桌,慢慢打圈子,军靴轻轻地落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门口“吱呀”一声,进来一个挂着中校肩章的青年军官,向他报告说:

  “行营转武兴来的电话,伪幕阜山独立师进到秦山以西地区,现在离武兴城不过四十里了。”

  “有鬼!”他感叹地说,“他们钻了我们的空子,他看到我们在修河中游和其他部队向东,他就来个向西”,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明明是牵制我们向东的追击部队。”

  “看样子就是这样的。”

  “他们都有无线电吗?”

  “听说有一架。”

  “那就奇怪了,他们一个走东,一个走西,相隔几百里,中间又是我们的军队,如果没有无线电,怎么能……”

  “他们……”中校说到这里,拉长声音,似乎很佩服地说,“他们行动很灵活,又没有保存实力的观念,能协同动作。”

  “还有,”青年军官又说,“行营说飞机报告,赤匪从铁道回头,现在离秦山地区不过二三十里了。”

  他再不说话了,虽然觉得红军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但从来不表示出来,而且也不愿意服。可一时想不出对付红军的办法,同时又怕蒋介石再来一次申斥,何键更可能利用这件事挤掉他的饭碗。特别使他怀恨的,段栋梁在一个月之前占领罗霄山中段赤区西面的屏障七谷岭之后,有电文给他讨论赣西北的军事形势,他说一年以来,赣西北大军云集,碉堡林立,理应迅速消灭红军和赣西北赤区,但结果适得其反,表示非常遗憾;可是,他又没有提出具体的有效办法,而在末尾却有“吾兄总参营幕,怀济世才,宏猷嘉谟,走笔立就……”的话,这隐隐约约讥讽他是纸上谈兵。他恨死了,急于有所作为,同时也特别注意到段栋梁此后的军事行动,是否也有错误,以便一有机会,就抓住报复一下。但天不由人,两周之后,降级记过,现在他指挥的队伍,又吃了些亏。这时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无头无脑地走到寝室,躺在靠几上,好久没有动一下。

  “唉……”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他低头看到肩章,觉得肩章上的光辉,几乎完全暗淡了,他再不向左或向右低头了,这时候他十分焦急,又找不到好办法,觉得对不起蒋介石,对不起肩章,也对不起自己。不觉张开两掌,抚着他那素来爱好面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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