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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八章

  驻在修河下游的曾士虎将军,从罗霄军在秦山突围转到幽居苏区后,他认为他的指挥位置不适宜,就移到修河中游一个县城。连日来,他苦苦思索,寻找几次大围攻的经验与教训。他认为第一次对秦山的大围攻,由于没有在修河下游布置重兵,被红军钻了空子,向南突围走;第二次大围攻,由于预定在北面堵截的部队,没有及时到达目的地,红军又突围走了。所以这一次的围攻计划,就要努力克服这些缺点。他确定这一战役的作战目的,第一要把红军消灭在九宫山地区;第二,万一不能在这里消灭,也要把红军压到更北面,使红军陷入到战略形势更不利的地区,以便再来一次大围剿,达到消灭目的。万一又不能消灭,鄂南已属于剿共西路军另一集团的防区,这样也可以使自己的防区干净一点。

  曾士虎将军拟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迅速向所属各部队下达了命令,并同时报告了南昌行营和长沙何键将军的西路剿匪总司令部。他的参谋处长,把发出去的命令又检查了一下,用怀疑的眼色看着他说:“这一次计划要看各部队能不能好好执行。”

  “对,过去各部有两个很不好的习惯,一是执行命令不坚决;追剿部队没有坚决执行‘不分昼夜,跟踪猛进’的指示;堵截部从,没有坚决执行‘与阵地共存亡’的指示。还有一个是各部不是真正互相协同,而是有些互相观望。”

  “是,过去为此丧失过一些机会。”

  曾士虎这时回忆仙梅战役双方军队的态势,又回忆两次大围攻,按照正常的道理是应该成功的,却被红军突围出去了。这一次计划,虽然周密,但又有什么把握呢?他想到这里,把右肘在桌上竖起来,同时头放在右掌上,好久没有动。

  参谋处长看到他有点烦闷的样子,没有打扰他,坐了一会,才说:“这一战役,有决定意义的是从南向北的三个师,根据过去来看,这几个部队,毛病不少……”

  曾士虎将军还是沉默,忽然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对参谋处长说:“上戎!我们明天向西,到修河上游去。”

  “恐怕不必吧,高级指挥机关少动点好。”

  曾士虎将军又沉默了,他想:少动一点固然好,但不动一下,命令就没有很大保证。他觉得他现在虽然指挥七个师和几个独立旅,还有好些保安团队,但这些队伍,论系统,有中央军,地方军,有嫡系,有杂牌;论军制,有的师六团,有的师四团,还有三团的;论待遇,同是一样编制的师,有的钱多,有的钱少;同是湖南军队,也有两个系统,一个是何键的,一个是鲁涤平的,他们虽然都宣誓服从蒋介石,消灭共产党,但真正干起来,又不那样一致。至于他自己,虽然是中央系,但指挥的队伍,大半是湖南军队,他们对于他,当面虽然没有什么,但背后又在议论,甚至阳奉阴违,作假报告。他又回忆围攻秦山的时候,从东面和北面前进的中央军,执行命令好,从西面南面进攻的湖南军队就差些。他把过去到现在联系起来想,意识到这一次从南向北追击的三个师,有两个曾经执行命令不好,担心命令不能贯彻,因而又担心蒋介石的再次指责,认定非去前线不可。于是坚决地说:“明天行营向西移动,同进攻部队站在一条线上。”

  参谋处长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因为他也觉得除了这个办法而外再没有办法了,同时想到蒋介石之所以处分曾士虎,是说他“督剿不力”,现在同部队一起行动,万一还不能成功,也就不会再说他“督剿不力”了。因而他虽然觉得不需要去西线,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

  第二天晚上,曾士虎突然到了最前线,正准备行动的部队,看到他来,特别对于他准备随军前进,不免有些惊奇。他们觉得,这位统率十万大军的总指挥的指挥位置,很可能在修河下游或中游地区,何必跟部队走?于是都觉得要多卖点气力,以便在他面前表现一下,同时也不敢不这样。

  这一天晚上,曾士虎将军虽然亲手拟订了作战计划,并发出命令,但他生怕通信人员责任心不够,生怕电台出毛病,曾亲自打电话给电台,叫他们注意。命令虽然发了,但他又怕作战汁划有错误和缺点,不由他不反复深思。特别使他担心的是部下能不能认真坚决地执行他的作战命令。他想睡而不愿睡,躺在靠椅上经过好久,不知不觉地微闭起眼睛,但只要听到一点细小的响声又张开了,随即又闭起来。办公室中一切事务,完全呈现在眼前。他看着壁上悬挂各种颜色各种比例的地图,有无数曲线所构成的山脉连绵着;双线单线所构成的道路纵横着;单点双圈,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蛇体一般的双线单线,分成许多小枝,迂回曲折地平铺着。有时也可以看到敌人,看到自己的军队,都摆起整齐的队伍,在街头上,大路上,山头上,走来走去,一方面包围,一方面突围,有时看见打了胜仗,又连续打败仗,五光十色,好象电影一样,在眼前闪来闪去。

  他站起来,开了门,在门内外漫步散心,听到门外轻轻说话。细听是对门的一间厢房两个刚抄完作战命令的书记官在聊天。

  “今晚的命令可详细。老江。”

  “不只详细,而且很毒。”

  “哼!”声音拖长一下,“难说。”

  “难说?”

  “老刘,我抄写这样的命令,不知有多少了,我们的命就是写这样命令的命。”

  “你也是这样看吗?老江。”

  “你呢?”

  “你呢?”

  “我呵……”他又喝一口水,“老江,我们不是英雄,当然不能引用‘英雄所见略同’的话,但说一句良友所见略同是可以的。你看,我们过去抄写多少命令,哪个命令都有‘直捣匪巢’,‘犁扫庭室’,‘一网打尽’,‘灭此朝食’,‘歼灭之期,当在不远’,‘斩获甚众’,‘俘虏无算’,‘活捉某某’等等。总之,军事学上许多美妙的字句,都写在命令上了。可是结果不是‘匪巳远窜’,就是‘中匪狡计,微有损失’,或‘死灰复燃’,‘功亏一篑’等等公文呈式里巧妙的遁词所代替了。今天我们也写了‘直捣匪巢’和‘灭此朝食’的话,但过几天,恐怕又会被’功亏一篑’甚或‘中匪狡计,微有损失’所代替。”

  “是,你说的是真话。我想受令的人,接到这样命令,倒没有什么,至于我们抄命令的人,却难为情。明明知道是这样,却倒写成那样……”

  “唉,管他,混碗饭吃就是了。”

  “就是……我看上面尽是找漂亮话下命令,下面也尽是找巧妙的遁词来作报告。今天我在机要室看到十六师的电报,在这简单报告中,同一个时间同一件事,前面说什么‘正期大举迎战,将匪歼灭之际……’后面却说‘奈时机已失,功亏一篑’……”

  “这样的事,一晚也说不完,你只要留意一下,通报命令报章杂志,到处都是。我注意过湖南一家报纸,前后半年中,对共军罗霄纵队的记载,如果一天天去读,倒没什么,如果把这些消息连贯看一下,你就会知道。上个月我去萍乡,在图书馆看到一个消息,我觉得和前几个月的有矛盾,就费了半天工夫读半年的报,通通翻一下,我好好把它记了下来,简直叫你要笑死,现在读给你听:

  “‘去年九月初,四千五百人。经十五师在宁冈痛剿,毙俘匪二千三百以上。’

  “‘十月报载,匪区壮丁完全枯竭,即一兵一卒,亦无法补充。’

  “‘十月十五日,六十二师及萍乡保安团在萍乡又毙俘匪一千二百。’

  “‘十一月初,孙师在梅霞山毙俘匪约一千三百。’

  “‘十二月初,二十三师在吉安毙俘匪七百。’

  “‘十二月终,六十二师在安福又毙俘匪六百。’

  “到本年一月初,我以为他们已经被消灭干净了。可是不到几天,南昌行营通报说,该匪约四五千人,已北越袁水,逼近锦江,命令我们老总督率所率部队全部七个师及从南调来之孙师,猛烈追剿,这时我才吃一惊,我以为老共从天上飞下来了。把前后的报纸和通报查了一下,才知道在去年底,老共的四千五百人,在完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已毙俘六千一百,他原有四千五百人,不仅不够消耗,而且要倒付一千六百,然而在倒付一千六的情况下,又钻出四五千人来。你说好不好笑。”

  “哎!就是这样一回事……”

  “你们在议论什么?”一声大吼,把两个书记官吓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抬头一看,曾士虎站在门口,双眼圆瞪,两眉倒竖,右手拿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俩。

  “身为军人,临阵动摇军心,知罪么?”

  曾士虎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就象一字一刀。两书记官顿时懵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司令,饶命。”

  “司令,念我跟随您多年,饶我这一次。”

  曾士虎觉得,对这样动摇军心的人必须严惩,特别是在司令部内部,不惩一儆百,将不堪设想。他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在不太亮的灯光辉映下,发着青光。他手起枪响,两个书记官应声倒地,一命呜呼了。

  匆匆赶来的参谋处长,连忙派人抬起尸体运往屋外。曾士虎余怒未消,指着尸体对众人讲:“今后,在我的司令部里不许有人背后议论,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曾士虎把手枪放进枪套里,轻声地对参谋处长讲:“立即给他俩家里汇去抚恤金五百元,就说是战场阵亡的。”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他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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