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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他觉得宇宙空虚,世态炎凉,茫茫荒岛,孤身独影,比什么都可怜。但他又想到在这无情的世界里,还有一个远离千里的夫人是同情他,爱惜他,体贴他的,于是坐起来走到桌前,打开信笺,给夫人写信。

  素:我的天使呵!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为我悲伤吧!前天,我们从禾新城出发,向西进剿,前卫很快和土匪打起来了,一连打了一天一夜,许多官长和士兵,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失踪的失踪了……这是何等的痛心——也是我有生以来最痛心的一件事呵!

  本来是些残匪,很快就可以消灭的,可是,他们不按正规战法,不等我主力展开,就突然袭击,我虽然老于军务,怎能预料那种鬼头鬼脑的战法呢?我想就是孙膑吴起处在我的这种环境,恐怕也没有多大办法了。“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你想聪明的子产,还被“校人”所愚弄,何况我呢?天使呵!你能原谅我吧!

  昨天,我闭目独坐,许多阵亡将士,不时显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他们峨冠博带,威风凛凛地在繁华的街头上走来走去,但又看见有的人俯首贴耳地站在敌人面前。有的人鲜血淋林地横陈地上,又看见许多武器弹药委弃于原野……我在这迷离破碎的世界中,灵魂也失了主宰,我不知道饥饿,也不安心休息,脑子里整天整晚地乱想,好象一团乱麻;可是,这三天也有很大收获,我把人世间的一切看透了,我感觉到许多人们趋之若骛的所谓功名富贵,其实不过是过眼云烟。三天以前,我也曾经在禾新城楼上高唱凯歌,谁知不过一天,敌人却在我们面前高唱凯歌!我刚才躺在靠几上养神,一种不可遏抑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

  暑往寒来春复秋,

  夕阳西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

  野草闲花满地愁!

  我觉得板桥老人在百年前做这首诗的时候,完全是预指我和我的将军们的。前天下午在森林里和土匪打仗的时候,不正是夕阳西下吗?甲石南面的禾水,不正是向东流吗?后两句,我实在不忍读下去了。我想到,死者,又可怜我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已无心于军事,想离开军队,去游历名胜;也想出洋;也想到你的面前,挖出我破碎的心换上你那圣洁而完美的心,天使呵!你愿意吧!

  不过,我又痛恨板桥老人,我看见他曾经指名讥笑过诸葛亮,说:“孔明枉作英雄汉,”他曾为孔明惋惜,说“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你明明白白地笑话他,又为他惋惜,为什么不可以明白地预告我一番呢?唉!假如你早就象笑话孔明一样地指名笑话我,或劝告我,难道我还会在“夕阳西下”的时间和“水向东流”的地点去和土匪打仗吗?咦!板桥老人!薄德的老人啊!

  他写到这里,就停笔了,刚刚写上名字,一滴泪泉又从眼中迸出,浸渍得满纸糊涂,他想撕毁重写,但觉得一行清泪正想洒在爱神面前,现在洒在信笺上寄给她,不更痛快吗?于是写道:

  这封信写完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觉滴在纸上;我立刻觉得话还没有完,要更洋细地告诉你。我在写信之前,接到江将军从土匪那里寄来的信,他们不仅不后悔,反而劝我和土匪妥协,这种卑劣行为,使我比什幺都伤心。我痛恨他们。但又可怜他们。我现在觉得一切都无能为力,也不愿为力,明白些说,我是天下最无能的人。我很渺小,渺小得不能和宇宙间任何微小的东西相比拟;也很稚气,和我们四岁的云儿一样。在接到江将军的来信之后,我伤心地流了好多“不堪回首”的眼泪。可是,我的眼泪是白流的,流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把心里要说的话通通向你说了,你会悲伤流泪吗?或者责备我吗?但不管怎样,也要向你说。即便你会为我流泪吧,你是我的爱人,为我分流这流不尽的眼泪也是应该的;就算责备我吧!我也甘心情愿。我知道,我的上司们一定会斥责我,甚至处分我,他们是常用这种手段对待打败仗的指挥官的。但我却不甘心。因为他们早就和我一样,他们指挥的位置是在庐山、武汉、长沙,我却在高山峻岭,悬崖峭壁,假如易地而处,也许比我还不如。如果他们责备我,我却要问他们为什么不先责备自己,难道上司打败仗就是可以不负责任而下级打败仗就为国法所不容吗?假如是这样,那么军队中的五等——将、校、尉、士、兵——十八级——特级上将、一级上将、二级上将直到二等兵——从上到下按级责罚下去,那就只有二等兵才能对战争负责了,我想天下是不会有这种道理的。可是,他们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说人道人不如人,他们自己打了败仗,就默不作声,或者“剿匪已告一段落”,“因……关系,微有损失”,或“消灭之期,当在不远”等等美丽词句来自欺欺人。此外,还有一件最不平的事,就是对嫡系部队,不管打了多大的败仗,也能得到补充的优先权。对他们心中的所谓“非中央化”或杂牌部队,则设法吞并。吞并的步骧很巧妙,第一步以“剿匪”之名把他们调到别的地区,另以“追击”、“堵截”的名义派遣嫡系军队到那里去。第二步,对调出的部队派到战争最严重的地区,胜则不加补充,让他自生自灭;败则假手于匪,借刀杀人,或以“剿匪不力”之名,把他缩编,甚至加以遣散。但有时为避免物议,也采用“偷梁换柱”的办法,或则“明升暗降”,或以“受训”的名义调走,目的在插入嫡系干部,于是乎“中央化”了。所以非中央化的部队越剿越少,再剿几下,饭碗也剿掉了。过去我因为这些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不大注意,现在问题到自己的头上,心所谓危,就不能不加考虑。我虽然不能算杂牌,但也不是嫡系。他们虽不一定象处理杂牌一样处理我,但比起嫡系来,却不能怪我愤愤不平。天使呀!你觉得怎样……

  他写到这里,头已经疼得抬不起了,心里好象要作呕,于是离开座位,踉跄了几步,就昏昏沉沉地倒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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