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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陆的呼声


  太明久别回家,在他离家的期间,家里有种种的变化。首先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还认为是孩子的妹妹秋云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着准备结婚,未婚夫婿是他父亲胡文卿朋友之子,医专毕业的年轻医生。

  另一个变化是,他哥哥志刚近来迷恋镇上的一个艺妓,志刚大概很少照顾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间感情不睦。分家继承了财产,能自由的处理金钱,便立刻纳妾或玩艺妓,这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变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认为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场,他也想忠告哥哥,但显然会被认为是多余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里没有谈话的对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遗留下的书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触的书,便随心的细读,老阿公似乎还活在他留下的书籍中。其中的随园集和陶渊明诗集,处处有他阅读时用笔打的记号,显示出那是他喜欢读的书。太明被那些书吸引着,手不释卷地没入随园或陶渊明的世界里。太明的父母连妹妹都婉转地劝他结婚,但他置若罔闻,看来他是想在读书三昧中,渐渐地使心的调和恢复过来。然而宁静了的心,有一天因为发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乱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亲阿茶,因为什么事大声嚷嚷着从后山跑下来。后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团工人就在那里挖掘,所以阿茶吃惊的跑下来。她看到那现场时,由于那里是祖先的墓地,为顾全起见,极力阻止,但一个自称监督的强硬汉走来:“啰嗦!”并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扺抗着,但对方听不懂台湾话,又连连打了她几巴掌,阿茶因此哭嚷着从后山跑下来。

  那时候,甘蔗栽培已发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设台车的轨道施工。

  太明听了母亲所说的事情,勃然变色地跑到现场去。但是对手的汉子态度十分高压,对太明的抗议鼻子里哼着冷笑:

  “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来受伤我可不管,谁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讲,公司里有三个法律顾问。”

  接着他又说:“我叫北野,你记住我的名字。”很嚣张。

  太明痛恨暴力。对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此他忍气吞声知难而退。这天晚上,那叫北野汉子的可憎面目浮现在眼前,使他难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还是因为这件事而满肚子不舒服。母亲阿茶说:“啊啊!无妄之灾啦!”

  她为了解厄消灾,吃素面和鸡蛋,她的样子是看开了。但太明年轻,又接受过新时代的教育,无法把它当作一场灾难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径抗争,由以前的种种情形来看,不论理由如何,台湾人从未胜诉过。那是从头便绝对胜不了的一场官司。而且,这次倘若受伤了,还有话说,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这一点来做为问题,对方既然有其法律专家,自然会巧妙地找出遁辞。

  这事情太明越想越觉得胸口好像胀裂似的难受。虽然母亲没有受伤,但太明的心却像受了深深的,难愈的创伤。

  “陶渊明也无力治愈这个创伤!”

  太明抛下书本,大声这样说。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呢?他想到,他从小便喜欢常常这样设问,而自问的问题,从未在心里得到答案,于是不觉就忘掉了。但那并非忘掉了。而不过是沉于记忆之底罢了。每当他的心受到新的创伤时,便连沉淀的旧记忆,也跟着新的愤怒一起被挑动起来。于是他梦想着,能使自己从这苦闷之境脱身出来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里,梦想着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陆。

  这样的日子中,秋云的婚期快到了,家里忙着为她准备嫁妆,虽然近年来有心人主张结婚典礼简朴化,他还是依照旧习俗听年长者的意见。在许多的嫁妆中,妹妹所喜欢的近代式衣橱和三面镜梳妆台等格外显目。

  终于到了结婚当天,那蜿蜒长长的嫁妆行列的排场,仍然足以让人想到名门世家的情形,亲戚、朋友、村里的热心人士都来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着新做的礼服,胸前佩着绅章。他是主宾,坐在正厅的上座,主要的宾客都坐在正厅之席。鸦片桶代表胡家担任招待,太明亲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时候,徐新伯不客气的照例大声发表社会评论:

  “不识时势出头的家伙是傻瓜,什么社交啦、关说啦,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从前也一样。只是说法有异,总之,不过是把有关于金钱的事说得好听罢了。从前则话说得露骨,所谓有钱有理,钱能左右正义,如今则是律师,或关说,其实还是钱在发挥作用。我在十几年前就知道这种事。公学校的训导价值二千元。”

  他稍停顿一下,得意的环视大家,于是用五根手指拨摸颚须说:

  “留学生无价值,这批评,是当时我进步的看法,大家不懂还一直说我的头脑古板。怎么样?如今不懂的人还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抛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个留学生的智慧大多了。要关说将一个工头炒鱿鱼,别说要二千元关说费,五百元就足够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让他被炒鱿鱼。”

  他趁着酒势放言高论,因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听着,但内心都不服。只有鸦片桶陪着笑脸。徐新伯又乘势说:

  “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个亲戚,法政大学毕业后出任名誉乡长,每个月只有三、四十元车马费,但月月的交际费、活动费等的开销,使他的父母叫苦连天,终于只当了一任期就差一点破产了。而辞了乡长职,委任官又当不成,当雇员可笑没面子不能做。结果当名誉乡长也不过是‘赐金碗’(虚有其表)罢了。还有比这种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运动的人,一时那么风光的到各地演讲,现在几乎都身系囹圄的呻吟着。曾经来庙口演讲的姓詹和姓蓝的都被关在牢里了。我夙有先见之间明,让子弟受教育,我认为受六年公学校教育就很够了…。”

  徐新伯像教训大家似的长篇大论终于完毕。酒过数巡,大家乘兴愉快地闹着,但向来这种场合总要说一言的鸦片桶,近年来遇到手头的不景气说话少了。阿三和阿四对徐新伯的话随声附和,助酒兴,但因为沦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绅士之间饶舌。太明听了徐新伯这番话,忍着窝囊气,尽主人的礼貌招待他。

  秋云出嫁的喜事办完,家里便只有太明和母亲两人。母亲虽然希望太明早日成亲,但因为本人无意也不勉强硬劝他。母亲为了排遣无聊,有时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开业的医师,处事得体的好人。有时妹妹回娘家他总是陪着来。太明原觉得医生就像卖蒸馏水,如剥削钱财的税务官一样,对这两种人没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谈笑之中,这种观念被修正了。妹婿曾这样说:

  “我的对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钱。我希望一生救助十万个人,但不想赚十万元。然而若救了十万人便可得十万元。”

  他说着笑了。他的说法令人觉得相当滑头,却不令人觉得是一个普通的俗医。

  妹妹的结婚告一个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闭入自己一个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对于祖父私淑陶渊明,醉心老庄的境涯感到羡慕。若是能够他希望春、夏、秋、冬都过去了,一下子成为老人。否则年轻的肉体里燃烧着希望和理想,使他对于现在的失业感到如深刻的刑罚似的。他为了要理清这种心情,以求得一处安住之地,那么他应往何处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诲都没有指示他一条路。他只有在荆棘的路上挣扎着独自寂寞地行走着。正月又到了。屋后的橘子结实累累。他徘徊着出去橘子园走着。蓦地看见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长出新枝,结了金黄色的果实。那新枝比剪前结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时把思考着的结婚问题,在心底仔细咀嚼地想起来。若是结婚了便会生孩子,生殖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被人蔑称“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够了”,他这样反复的想着之中,突然听见母亲在后面叫他,母亲告诉他,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曾训导来访。

  太明对于他在公学校时代,对日本籍教员的横暴痛烈的批评后辞职离开学校,后来听说曾训导去日本留学,帝大毕业,接着便去中国大陆。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现,是因为他父亲去世而回台湾。太明以惊讶、期待和敬畏,面对这位已变貌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说他自己的近况,对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惊和新发现。他现在是中国某大学的教授,以宽阔的眼界,洞察新时代的动向。他从在公学校的教员时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风貌和辩才的人,现在由于其人的成长成熟,已是有宽阔温厚的人格。这对于局限在狭小的天地未接触过杰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来,是仰之弥高的人物。曾热心的地劝太明前往大陆发展时,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觉涌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气。

  曾不久就回大陆了,过了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陆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如饥似渴地急读着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荐太明到国立模范女子中学去担任数学教师。

  “还是他的友情实在!”

  太明对曾以无限的信赖和感谢之念想着他的种种。太明对大陆的梦想,如今就要实现了。已经没有什么会阻挡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坚决实践。“现在正是脱离这狭小的天地的时机啦!”

  太明在心里这样说着。

  太明在大陆谋得一份教师职位的事,立刻传遍村子里。太明这个人物又从村人的遗忘中浮现出来再度受人注目。他父亲胡文卿说:

  “专门学校的教师,说来相当于昔日的进士或翰林,这是很大的荣誉。”

  他说着很感欣慰。虽然儿子要去大陆,他感到有点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将来,也不便表示反对。

  太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活力充沛的准备渡华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来,因此向亲戚朋友一一访问并道别,对于故乡的风物也抱着一种惜别的心情。

  母亲阿茶的发起决定一家团栾到城隍庙拜拜。母亲事前斋戒沐浴吃素的净身慎心。到了去拜拜当天,父亲穿长衫礼服,母亲也难得的脚穿鞋子,阿玉打扮得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盛装,哥哥穿新西装,嫂嫂穿一件流行过时的裙子。一行八人,连妹妹夫妇都加入其中。母亲在城隍庙中堂的垫子上跪着恭敬虔诚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亲在供物前高声朗诵祈祷文。太明捧着线香恭敬地合掌。母亲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签是:上上吉。拜拜后,太明的妹婿提议拍撮一张纪念照,一行人便到当地第一的照相馆。摄影场在二楼必须脱鞋上去,太明领先走在前面,大家跟着纷纷上楼,阿茶上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说:

  “喂!这老太婆!”

  男人这样骂的声音炸裂开来,一个穿和服结红色鼓形腰带的姑娘跑来:

  “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责备的目光望着阿茶的鞋子,阿茶连忙脱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经验到要脱鞋入室。太明的脸全红了,他是兴奋,也是难为情。他遗憾由于自己的疏忽,使母亲丢脸。同时对于出之于以侮辱般态度的对方觉得可憎。他不想拍摄照片了,但父亲为了吉利,叫太明忍着不要介意。他为了顾到父亲的心情,勉勉强强站在中央拍摄记念照。归途,谁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开朗地饶舌,以引起大家的兴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声。忽然看见大雪山笼罩着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应他会照顾母亲。母亲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亲有阿玉跟着,若发生问题的时候,哥哥也在近旁,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他到哪里都没有后顾之忧是值得庆幸的。他细听着父老和前辈的意见,然而一想到拍摄照片之事,心情变得希望早日去大陆。他马上申请护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轻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为警察认错人了,迟疑着答礼。那警察自称是他的学生,他惊讶地细看,才从以前的记忆中想起那学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学生亲切地为他介绍郡守。郡守是一位温和的人,听了他渡华的目的说,会指示早日替他办理护照。他感谢郡守的厚意,告辞时,郡守说:“到中国去也辛苦。像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湾,为岛上的文化尽力才好。”他也并非没这样想,但他既然已下决心便不再三心二意。总之,由于郡守的关照,护照比他预想的早日发下。

  他选择了吉日,以踏上勇跃向大陆发展的壮途,终于到了出发的当天。他到公厅焚五香,祈祷祖先的保佑。公厅的栋梁上悬挂着“贡元”的匾额,匾额的金字已剥落骄傲的流露出古老的传统似的气氛。在中庭里则爆竹霹哩哗啦响。鸦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说:“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脸色有一种情况苍凉的神情,向太明说:“恭喜恭喜!”亲戚和村子里的热心人也来送行。太明对于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种不成功死也不回来的心情。不,他决心不再回来。

  爆竹声更响,他静静的从公厅走出来。站在两旁并列送行的人口口齐声说:“做大官恭喜!”

  来到门楼时,鸦片桶对他说:

  “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庙,那是祖庙中最大的庙,因此财产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贴膝礼’金呢。”

  他父亲春风满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亲阿茶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太明走出门楼一再回头看自己的家。心里有一种就像得“贡元”那样的,给胡家扬眉吐气的愿望。

  太明的妹妹夫妇和哥哥志刚送他到基隆。基隆下着雾一样的细雨,下一阵毛毛细雨,晴一阵。他站在码头眺望对岸,想起了那年出国留学时,那避人眼目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的女性。自从在这里别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想必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听说夫君富有而且是医生,已有两三个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单身,一事无成.......如果他和这个女性结婚,也许自己也在乡下过着满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当时的情形心情落寞。

  开船的铜锣声响了,妹妹秋云的眸子闪着依依的惜别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时候那样提醒太明注意种种事情,只有他妹婿并未显露感伤的神情,他笑着说:

  “一句话说那里是大陆,其实上海跟台湾如眼睛跟鼻子之间的距离,比日本还要近,差不多从这里到台东去的时间罢了。”

  太明听了这话并没有深受感动,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托他们照顾父母便上船。三千吨级的汽船离开码头,送行的人热烈地挥着手帕。青青的鸡隆山看来像缓慢地移动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摇晃激烈起来。他进入船舱里躺下。

  翌日天气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风和丽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见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汹涌。飞鱼随着船脚闪着白光飞跃。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经被忘得一乾二净的诗情如轻音乐似的旋律在他的心里回响着,他一气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诗。几乎不需要推敲的诗,但第七句“岂为封侯归故国”,似乎不妥。因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陆并非归故国。这一句他斟酌着用其它种种字眼来代替,但找不到适当之词。他蓦地想起清朝沈德潜的笔祸事件而栗然。沈是仿孔子的“恶紫之夺朱”之句而咏黑牡丹,其诗句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成为问题,而蒙冤罪被处极刑而死,因为明朝姓朱,所以被误解为诽谤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诉过他的不少笔祸事件,使他觉得容易被人误解的句子应修改。他终于想到新句“游大陆”来代替。于是用铅笔把那首诗抄在笔记本上。

  优柔不断十余年  忍睹云迷东海天

  拙策非惊才不足  雄心未已意缠绵

  半生荆棘潸潸泪  万顷波涛淡淡烟

  岂为封侯游大陆  敢将文字博金钱

  他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高声朗诵。他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无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现在觉得很可笑。蓦地看见遥远的地平在线大陆已微微的显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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