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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相克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随在一起而来。

  淑春在这三月里的毕业以前,还有残留的学业,仍然到金陵大学去上课。太明依然继续教书,但那已是为了生活而从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杂事由新雇来的阿妈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着温水浴般在心满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对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烦闷的习惯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与淑春的生活里。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满足。但是,这使他沈醉的幸福,并没有维持长久。淑春金陵大学毕业,在决定她今后要走的方向时,两人之间的种种意见开始对立了起来。

  太明希望淑春毕业后在家做主妇,但淑春希望到社会工作。她对太明的看法说出自己的见解:

  “你也是一旦事情临头,脑筋就像老人一样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缚。婚姻并非契约,我不能因为结婚而抛弃自由。”

  她说出自己的主张,并且动辄说:

  “男人把妻子当做长期契约的娼妇吧!”

  她说了诸如此类的过激之辞时,太明总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张,无视太明的希望,由学校的介绍而进入外交部工作,终于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觉得这可能会给家庭带来不良的结果。而他的预感果然并非杞忧。她的生活天天改变。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对大自然的风景有兴趣而完全趋于不同的方向。有时太明提起《西厢记》的佳句或《红楼梦》里的诗为话题时,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表示兴趣,她的兴趣已转变到对跳舞或打麻将或听戏了。

  南洋华侨的赖,其后进入政府的宣传部工作。赖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经官员围绕着淑春。不知不觉之间,太明的公馆变成这些人的俱乐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负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样子。每天晚上他们来打麻将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强跟他们应酬,他原就对麻将视如鸦片般的觉得讨厌。而这些人起先如绅士,常来习惯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说一些下流的话。淑春把自由与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当然不忌惮。她说,男女在任何场合 都绝对平等。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对丈夫没有顾虑的必要。她的生活渐渐奢华起来。她的化妆品或装饰品,大多是围绕着她的男性赠送她的礼物。

  有一天晚上 ,赖和那几个无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厅。赖把从上海买来的,据说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赠送淑春。淑春大悦,在客人面前打开来展现。那诚然是如淑春这喜欢时髦的女人会中意的,华丽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着其光景,赖显露出得意的笑脸,太明看了心里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赖赠鞋的下流底意,显示出赖那不洁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赖对太明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里,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将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场回到卧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里传来的牌声和黄色的笑话声,使他睡不着。他蓦地想起父亲说的话,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而战栗。他父亲胡文卿常说:“狗(赌博)、婊(卖淫)、贼”,认为这些是最下贱的。不知不觉自己的家里竟染上这种恶习。他这样想着的当儿,依然传来他那忘了谨慎的妻子大声的淫媚笑声。

  “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想个办法。”

  他想着,为了妻子、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么处置才行。可是,这便需要妻子的协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绝望。妻子一定不会同意改变她的作风的,若他坚持硬要她改变,她恐怕会以夫妻两人的意见不一致为理由提出离婚的请求吧(在中国仅是夫妻意见不合便可构成离婚的理由)。她这种人,一定会把这事情在报纸上大登广告的,仅这样一想太明的勇气即挫折。

  打完麻将客人回去后,已经三点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谛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近了,开了房门,啪地扭电灯开关。她看了太明说:

  “啊,你还没睡吗?今晚仅是‘抽头’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语气喜不自禁,太明不觉光火:

  “臭钱!”

  他唾弃似的说,他自己都未预期的激烈的口气。淑春听了不禁怯然的注视着太明,但突然抛出钱:

  “太过份了,真是的,你把人当野鸡!”

  她开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样子,又觉得她可怜:

  “我稍微说过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为一直不改。因为总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懒觉。太明因为过去的生活有规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觉也无法入眠。偶尔他醒了,故意仍然躺着不动身体几乎都发痛了,她还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来她发怒。等着等着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着那心之焦躁,实在受不了。她一起来,首先阿妈用脸盆端水来,帮她梳洗睡迷糊的脸。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妈的手。偶尔星期日阿妈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妈回来不洗脸。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乐椅上看报纸,不意报纸掉落地上。她频频按铃呼叫在楼下的阿妈。太明在旁看着以为她有什么事,她自己稍抬起躺着的身体便可捡起的报纸,却特意要阿妈上来替她捡起。太明怒上心头说不出话来。而她的嘴说来堂堂有理:

  “新生活运动”、“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会上流行的新运动她都举双手共鸣,她率先主张。但她自己却不实践。她自己不能实践的事,却能不在乎的说,太明觉得不可思议,而她自己却不觉得矛盾。

  她的麻将热转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庙的舞厅跳到深夜。她的舞伴当然是那些围绕着她的男性。太明连打麻将都讨厌,对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会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顾虑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惮谁,随自己的自由,以这做为唯一的自傲而行动。若是把她的这些做法认为是黎明前的风潮,那也无所谓,但太明那能这么想得开,他苦涩瘦思,每天晚上一个人寂寞地等着妻子回来。有时晚上他无论如何无法一个人先睡,他的思绪便驰到舞厅,想象着这时她合着爵士音乐的节奏跟年轻男人挽手跳舞的场面,对其淫荡不禁会涌起一股憎恶心。他忽然想起鹤子,如果他跟鹤子结婚,也不会落到这样的辛酸而过着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于什么想法,极力请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为好奇心所引,跟着她去夫子庙的国际饭店。她的四、五个同伴也来,当然赖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里太明所看到的种种情形,从他所持有的伦理感而言,是他难以容许的颓废的极致。男与女随着淫靡的旋律而狂舞,无任何羞耻之色。还有跳舞达到高潮时场内的照明消了时,处处可以听到接吻的声音。这种舞厅的气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仅是一个旁观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淫态的肢体,轮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为什么,特地要自己的丈夫来这里看这种情景呢?这便是所谓的新时代吗?”

  他终于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中场就回家。而从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恶寒发冷,身体不支卧床。在那一个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对着一个问题:那便是妻子现在的这种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许呢?

  “我对于已经成为过去了的封建观念,还无法拭切的残留着,这妨碍了理解新事物吗?”

  他这样的想着。以过去的事物为标准来判断,对于新时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难免带着防御或抗衡的态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当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来理解,他这样想着。于是淑春那看来奇矫的行动,其实是新事物产生前,也就是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一个无法避免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说来淑春也是一个牺牲者。他这样的想着,感觉有一点能谅解淑春了。但是,这种情形,在理论上纵然能够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却还没有那么开明。现在妻子的这种态度他即使能够容许,太明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妻子的贞操会出现危机。连这种妻子的不伦,都要以在社会变革过程中的牺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吗?他这样想着心很乱很乱。于是觉得现在就要想出一个事情来临时做丈夫的应处的态度。

  太明终于从病床上起来了,他的心经过长时间的心理苦斗后,有一种安定的心绪。他想:

  “妻是妻,我是我自己。应恢复因结婚而忘掉的自己。”

  许久以来,这时他才涌起了想亲近书本的心情。他读《春秋》或《诸子百家》。于是觉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烦恼。

  淑春自从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动后,她称心如意,不断追求新刺激而乐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时,她的肉体发生异征,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听妻子告诉他怀孕,已经有五个月的样子。淑春告诉他时的神情,有一种她平常所未显露过的女性的温柔,与向丈夫撒娇的样子。太明对妻子也感觉到她心中的另种人格,对她的看法改观。而这天晚上两人许久以来罕有的以夫妻的亲密感情谈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后,妻也许就会成为一个爱家庭的女人....”

  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个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托在爱儿出生的希望,随着日月的经过而成为泡影。淑春在产后肉体恢复,孩子交给阿妈照顾,她又恢复为“新女性”了。

  “没有办法,随她的意思去吧!”

  太明已不再对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里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热情的发泄转向读书,以及集中精神于学校的工作。尤其那时候民众学习日语之热澎湃,日语学校的工作,有回响而使人起振奋。他自己的立场,现在已是学校的中坚教员地位不动,每周教学时间已增至六小时。

  到日语学校来学日语者,不只是年轻人,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员、实业家。

  其中的一个张姓外交部参事,也是客家人,他对太明特别亲近。张常对太明谈一些社会现象或外交部的新闻。有一天,太明和张一起喝茶。张问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后,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诉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闻。

  “最近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南京的记者团从各方面都集注着亲日外交上,记者对外交部提出攻击性的质询,外交部一个黄姓官员出面,实在是大胆,而且奇特的回答说:‘反正中国在走向灭亡的命运,既然迟早会灭亡,何不趁未灭亡之前,彼此两蒙其利呢!’他这辛辣的讽刺使大家哑然失色....。黄是意识到悲哀的历史转折,而说些自嘲的话来表现,但这岂不是对悲哀的中国现状的愤怒吗?他如此爆发出来,以唤醒大家的反省,这正是中国的悲哀。”

  张这样说着叹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听着,心里也深深的反省。从此他和张成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适逢重阳节。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极阁开诗会。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门,一个人去有点胆怯,他便去约张。张在家,但他对汉诗没有兴趣,提议去鸡鸣寺看庙会。太明也并非一定要去诗会,便顺着张的提议。

  两人走到红叶正美的考试院一带时,进路两旁排列着许多乞丐,他们向人行乞着。乞丐人数多,他们的外观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样,头发白而脸如涩纸色脏污,日晒了的老人,有人走过时便脑袋撞着砖头,额头流血的向人乞讨,有烂了半截脚的,有抱着小孩号哭的,还有 那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活动着的一团破烂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来简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狱图。如同太明在小时候跟母亲去寺庙时见到的十八地狱图现实所呈现的景观。太明一一给他们零钱而走过,张却置之不理迅速走过。不久两人上了山顶,在景阳楼旁边的一家茶店歇脚,在那里品味清香的龙井茶,一边瞭望玄武湖的风景,彷佛现在才发觉似的感到深秋的凉意沁人。

  看着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结婚前的情形心里勾起怀念。从那时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多久的岁月,如今结婚后的两人之间,连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间却产生无可奈何的隔阂。

  “如果那时两人没有结婚的话....”

  他这样想着 ,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但同来的张这时面对着湖景也毫不感伤,他就像以挥着利刃之势,发挥他犀利的议论。他啜饮龙井茶润润喉咙说:

  “胡先生,近来在南京的知识分子之间,以秦桧为例子的责难来评论汉奸的说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

  他先征求太明的意见,但这与其说是征求太明的意见,不如说是发表他自己的意见的开场白,他立刻接着说:

  “凡是有利敌行为者都可称为汉奸,但汉奸的种类不只一样。在历史上所有的汉奸,据我看来,大约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无知无能之辈,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觉犯了跟汉奸一样的行为,其次是利欲熏心者,为了更积极的利益,而趋于利之所在,这些人大多是中产阶级或知识分子,看来好像有思想,其实是没有思想和节操的机会主义者。第三种,有充分的知识和能力,却忘了自己的国家的历史者,果断的、积极的协助敌人,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卖国者。第一种和第二种人不足为道,真正值得称为汉奸的是这第三种人。”

  “要救中国,只有靠青年的纯真和热忱,这是最近实际发生的事情,复旦大学的学生因为对外交政策不满,在外交部长搭乘火车要去交涉外交时,就在发车间际躺在火车头前阻止开车。打算自己把鲜血流在铁轨上,藉此阻止事情的决死的热情,这便是救中国之力的源泉!”

  张的语尾因为感动而声音变得沙哑。其说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动。他想到自己为私事懊恼,以读古典书籍来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后张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于是张渐渐的给太明深深的影响,太明不知不觉的受他热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认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现在从事的教育工作,通过对子弟的教育来鼓吹爱国心。而张对于近来读古典书籍的教养方面,他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意见。例如他说:中国的文化,令人感觉如长江一样,浊流滔滔,通古今,诚然伟大,即使想使浊流澄清也不能够,只有自然的任其泛滥之外别无他法。中国的文化由于过去的遗产很大,其债务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弃其遗产还好些吧?中国的文化完全是贵族享受的文化,是为少数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众性,第一,其文字难,要学会得耗费十年时间。那么其文化即无普及性。一般大众有其生活,为生活所逐没时间学习那难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汉字,结果大众都将成为文盲。总之,汉字已不合于时势,若没有更简便的文字,将落伍于其它的文明国家无法与之竞争。若是仅学会文字都要耗费半生时间,对于科学、文化都会没有余裕引进。从某种意义汉字是保护专制政治的墙壁。若使用汉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应该废汉字使用音标文字。这对于我们这一代虽然有点不方便,但为了子孙应断然而行。我们的时代若怠于改革,结果后人一样难以学习。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于其文字所产生的文学。由于难解,以其“高尚”使俗人无法了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为伟人。所以读书人长久统治天下。一般大众因而连信都不会写。执着于汉字,中国的新文化便无法建设。没有新文化,中国永远无法独立等等。他说了这类的话。

  他这有点飞跃的论理,太明觉得有些跟不上,但太明对于其主张不得不承认有其一面之理。可是,若以为张的看法大体上是正确的而接受,那么在实践上如何推行呢?在长久的传统上所建筑成的文字,而且活于国民性之中,又是对其他的国家值得夸耀的丰饶的古典书籍的文字,就这么废去可以吗?它像鸦片一样对人有毒吗?太明没有断言的勇气,而他所得到的结论是:这应该给专家学者,及能够鉴赏者,以古典书籍,以学问而传留下来。他是一个彻底温和稳健的改良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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