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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


  梁萧看得分明,右手抡枪,荡起斗大枪花,将羽箭一一拨开;右手挽缰,驭使“胭脂” 神驹,演起“十方步”来,忽左忽右,顷刻间避开来箭,离辕门百步之时,他反手摘下断矛,疾喝一声,抖手掷出,断矛掠过百步,刺中箭垛,木箭垛豁然而裂,断矛去势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长胸口,那人长声惨嚎,从塔楼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脑涂地,惨不忍睹。

  花晓霜见此情形,目瞪口呆,急道:“萧哥哥,不要杀……”忽觉后颈一麻,嗓子顿时哑了,只听柳莺莺在耳边笑道:“我便知道你假仁假义,会闹这些把戏。你当我真想护着你么?哼,臭丫头乖乖闭嘴,不要添乱。”花晓霜哑穴被制,眼睁睁看着梁萧将断矛当作投枪,出手如电,例不虚发,将塔上元军一一刺杀,心中一阵难过,双眼一闭,泪水扑簌簌滚了下来。

  俄顷,梁萧断矛用尽,人马也已逼近辕门,眼见大门紧闭,转身喝道:“花生!破门!” 花生应声奔近,手中大树奋力顶出,一声巨响,辕门就如纸糊一般,整个儿仆倒在地上。梁萧飞马纵入,迎面呼喝如雷,元军士卒蜂拥而来。梁萧长枪抖出,红缨乱扑,枪花与血花共舞,元军骑兵纷纷堕下马来。“胭脂”性子暴烈,遇上如此战阵,兴奋异常,放声长嘶,马蹄乱飞,踹得元军步众鲜血乱进。

  花生随在梁萧身后,糊里糊涂冲进营中,乍见元军个个龇牙咧嘴,扑将上来,不由大为惊惧;但到此田地,后悔逃跑却已来不及了;惊惶之余,忽见对方拉开弓箭,便要射来,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暂且忘了师门教训,摇动大树,舞了个风雨不透,荡开箭矢,向前猛冲,所过之处,元军将士人仰马翻,当真六丈之内无人能够立足。柳莺莺紧随在花生后面,她胆量虽大,此等战阵却是从所未见,望着四面人影憧憧,不由心惊肉跳,除却催驴向前,再无别的念头。晓霜被她搂在怀里,始终闭着双眼,凄厉惨叫声声人耳,刺得她心如滴血。

  四个人各怀心思,一路厮杀过去,直如滚水湔雪,势不可挡;元军将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梁萧杀得性起,横枪马上,取下弓箭,左右驰突,箭如飞电,断是无一虚发。战到紧要处,忽听左方一人惊呼道:“梁萧!”梁萧侧目看去,却见一名汉军百夫长望着自己,满脸惶恐。梁萧但觉此人眼熟,正想何处见过,忽听右旁又是一声“是梁萧。”刹那间,呼叫声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作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如旋风般卷过人群,众军士惊惶异常,纷纷喊道:“梁萧来了!梁萧来了!”一边呼叫,一边四下退却,前后杂沓,东倒西歪,众将官想要喝止,却是哪里能够。

  ,梁萧向日从军之时,威名极大。后来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虽严令封锁,但众口难防,消息终究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地多是北方汉军,虽没见过梁萧,但这些传说却也听过,眼见来人骁勇无匹,早已胆裂,再听那百夫长一呼,俱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顿觉机不可失,冲开一个缺口,奔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舶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难分彼此。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迫不舍。梁萧反身发箭,护着众人且战且走,忽然间,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却是一彪元军自前兜截过来,人人扯满角弓,泼天箭矢泻落过来。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则舞着大树抵挡羽箭,且战且退,直退到梁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忽觉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喊道:“壮士,快快上来!”梁萧大喜,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他宋军纷纷摇橹弄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射来,箭矢纷纷堕人海里。宋军欢然大笑,将小艇划得似如一条活泼泼的飞鱼,在海面上纵跃不止。

  一名壮年宋军笑道:“大壮士,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要事,须见圣上,相烦老哥带路。”那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前行。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来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浑然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军,才知都是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寻思道:“这些百姓却是何苦,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转念又想, “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战。”想着蹙额不语。花晓霜此时睁开双目,想着方才杀戮之惨,犹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倘若打起来仗来,他们也都会死么?”想着不觉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害怕了么?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冷笑道:“小秃驴,你该不会是怕水吧?”花生听得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吗?”说了两句话,脸色更坏了三分。柳莺莺自家也不识水性,但她生性好强,即便心头惴惴,对着旁人也不露声色,冷冷道:“那个自然,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说罢做出推人模样。花生神色大变,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哭出来。

  柳莺莺道:“那好,想我不推你,你须得答应,从今以后,都要听我吩咐,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 “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说得好听,我便试你一试,看你听不听话,嗯,你且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哪怎么成?东边都是水呢。”柳莺莺道:“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此时别说推人,便是挪身也是不敢,只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是故拿花生寻开心罢了。

  说闹之际,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可是云将军的部下?”梁萧心道:“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场厮杀。”当下胡诌道:“不错,我此来是有要事,须得面见圣上。”那校尉笑容忽敛,冷然道:“这却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 梁萧打量对方一眼,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那校尉甚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陈大人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还站着作甚?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胸口,提得离地三尺。那校尉挣扎不得,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里作威作福,众军土受够他的闲气,此时俱是冷眼旁观。那校尉喊了两声,眼看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馅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我去?”那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却见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嘟哝道:“就是这里……”门前卫兵见势不妙,举枪阻拦。梁萧抬臂一挥,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飞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布满褐色水渍,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淡淡药香。靠里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纷纷掉头来望,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那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那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他身旁一个清癯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来此,可见忠于我大宋,倘若这般赶走了,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清癯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罢!”

  二人言语,梁萧听得清楚,便向陆秀夫拱手笑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请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都是一愣,陈宜中两眼瞪着梁萧,冷笑道: “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了。”梁萧没想这人恁地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症?”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晓霜又道:“方才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本紧要药材,不能济事。”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站起身来,肃然道:“敢问其详!” 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当是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是了,朱砂分量也没用足!”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被元人围困,药材奇缺,故而缺了几味;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么?”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决断。”陈宜中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权。而今眼目下,圣上性命危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用药之蔽,必是有真才实学的,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拧起双眉,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倘若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且让她进去。”

  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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