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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肉体与美

  [ 1 ]

  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种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儿子的事出来了,这样大、这样丑的事,他还真有本事,大架子竟能撑得住,就是出来打水,仍是衣冠整齐,米灰的长围巾按照这一年最讲究的方式,在脖子里绕过一圈,小半截搭在前胸,大半截搭在后背。他的眼皮跟从前一样半垂着,几乎没有表情。但也有细心的学生发现,他的领带配得没有从前好,裤缝也基本没了,并且,从侧面看,他的背开始驼了,做事走路总带着迟疑的速度,似乎一切都无从下手、无从下脚。与此同时,他的头发在这最近一个星期开始发白,四十七岁,是白得早了点。“头发花白的教授”,也勉强算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仪态之美。

  学校的开水间,跟食堂一样,也算是人群与消息的集散地。一个司炉工,可能是等了很久,当陆仲生拎着两只旧暖瓶,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去时,他突然走上前,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嘴巴靠近陆教授的耳朵,携带着朴素而不自知的口臭:陆教授,我跟你说一个事,你一听就会好得多。我听到校长办的人讲悄悄话,说是中央领导里一个朱首长的孙子——朱首长,你知道是谁吧,那相当于是皇亲国戚呀——也一样的,跟你家陆丹青一样,被严打了,被枪决了。真的,不信你找内部人打听打听。机密,这可是高度机密啊。

  陆仲生站住,看着司炉工,后者的鼻头上还沾着一块煤灰,可是,他竟觉得那块煤灰特别的白,白得善意,善意得刺眼——从丹青走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了,不论什么东西,他都会看得走样。人家晒的白床单,活脱脱是招魂幡。红漆的教室门,血淋淋的几乎不敢触碰。看到嘻嘻哈哈跟丹青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心上厌恶极了,得连忙扭过头去,以免自己啐出一口去。

  包括对于好心的劝慰,像司炉工这样的,旁人所说的一切,都让陆仲生感到别扭,甚至痛恨——听上去,陆仲生这是有点不知好歹。但或许也不能全怪他,面临人生变故,人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呢,就喜欢成为焦点,好事可、霉事亦可,反正他蛮乐意别人关心他、打探他、体恤他,被探照灯放大着;另一种,就是陆仲生这样了,最怕像口香糖那样被嚼来嚼去,宁可自己是灰尘是白水是空气。总之,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任何事情都可以将就着退一步、退两步,但若事关颜面,他会小心之极、分外计较。他的一应取舍与抉择,第一个判断标准必须是: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可是,瞧瞧吧,现在他得面对什么?没完没了地,他们总会扯住他,完全不顾忌他原来的品性,好像他不再是陆教授本人,而异化成了一块吸铁石,各种各样类似的消息像铁屑子般的源源而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传递小话儿,大家都有这种天赋,并且,当递小话儿的对象是一个可怜的父亲时,这举动还升华成了善意与美德。

  四川的什么地方,一个姓王的大小伙儿,和哥儿们打赌敢亲女孩的嘴吗。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判刑,十五年。不服啊,上诉!好,正碰上时候了,死路一条。

  南光机械厂,总共不到一千人,可严打指标是三十人。为了完成任务,把在厕所写脏话的、在学校早恋的都算进去了。全都判了刑拉到新疆沙漠里坐牢去,十年十五年不算稀奇。

  路上有两个妇女打架,衣服扯破了露出胸脯。一个家伙看得眼馋,趁乱上去摸了一把,被群众逮个正着。没得说,铁定的现行流氓罪啊!

  ……

  人们的脸上既带着道听途说的兴奋劲儿,但又竭力显得严肃而沉痛。陆仲生不得不半侧着脸,好脾气地点着头听,把自己原来的面皮完全撕掉,扔到地上,踩上两脚,再接着往下听……事实上,天知道,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别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能说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有时他简直疑心,那些说话的人,他们安慰他的角度其实是:别气了,陆教授。你家丹青也值了,他可是货真价实地“弄”了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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