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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这是不合理的。”鹰云不知怎的,吐出了这句话。

  张文政大吃一惊——一个刚刚跨进大学门槛的新生,脸上的稚气尚未脱尽,竟敢在他面前说“合理”与“不合理”的话,他搞了几十年的学生工作,这还是头一遭碰到。他觉得眼前这学生太狂妄、太固执了,便板起脸,威严地说道:“嗯,不合理,怎么不合理?你说说。”

  鹰云已经有些灰心了,看着张文政严肃的神情,心头更增添了一种紧张。但他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应该执著地追求,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写了申请,就应该要求到底,力争到底。他皱了皱眉头,冷静地说:“我不愿学中文,却被关在里面出不去,而那些想学中文的同学却被堵在门外进不来。这样不考虑个人的兴趣与追求,就会抑制人的学习热情,挫伤人的积极性,这就是不合理。”

  “这怎么不合理呢,嗯?这是学校的制度嘛,《学生守则》你看了吗?啊?你真是名堂多,咱们那时候,党分配到哪里,我们就战斗到哪里,从不讲什么条件的!”

  “可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啦,我们需要选择!”

  张文政本以为这个学生在他的威严之下,不会再说什么,不想,他却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大堆道理。他觉得这学生太自以为是,太目无领导和师长了,刚进大学就狂成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管你?张文政想着,站起身子,声色俱厉地说:“选择?选择什么?选择自由主义吗?选择个人主义吗?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大学,一切都应该服从党和国家的利益,党和国家的利益也就是你的最高选择。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批准你转系。你刚进大学,有许多事情根本就不懂,不要闹情绪,啊,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三

  鹰云站在中文楼大门前的台阶上,双眉微蹙,面凝愁云。他觉得心口发胀,仿佛有一团压缩气体在胸膛里翻动。天空一片苍茫,太阳西斜,放射出温和得近于冷漠的光辉。梧桐树在凉爽的秋风里微微摇晃,斑斑点点的阳光和阴影在无声无息地变幻。一些早衰的叶子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在秋风里四处飞舞,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满目的秋色使鹰云心中更添了一种凄凉。对于转系,他已经绝望了。这是他离开父母,告别家乡,进入大学后,自己独立自主所干的第一件大事,却没有成功。鹰云过去的经历虽然不多,却辉煌灿烂。他从小就是孩子王,读书后,担任过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团支部书记等学生官。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他就是这个环境的中心人物。他认为自己具有卓越的组织才能和巨大的号召力,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伟人,一个天马行空、叱咤风云的英雄。今年第一次参加高考,他就以全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被燕大录取。他一直是成功者,胜利者,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因而,这突然的失败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捋了捋头上的乱发,想让感情平息下来,冷静地想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

  突然,有几声清悦的鸣叫从高空传来。鹰云的心震颤了一下。他昂首举目,只见辽阔的苍天上,一只黑色的大雁正扇动着翅膀奋然向南飞翔。鹰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孤独的大雁,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来,传遍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是他第一次在北国的天空上看见大雁,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在他心头油然产生。还是孩提时代,他就喜欢上了大雁。他经常在湘江边的沙滩上看南来北去的大雁。大雁有时候成群结队,排成“人”字或“一”字形。有时,就像今天这样,孤身一只,奋然独行。父亲告诉他,大雁飞得又高又远,是最富有理想和进取精神的一种飞禽,古代的许多英雄豪杰都喜欢以大雁自喻。因此,鹰云从小就渴望自己能像大雁一样,穿云破雾,翱翔蓝天,自由自在地飞向那理想的高峰,飞向那自由的境地。

  大雁愈飞愈远,身影愈来愈小,渐渐消失在南方的天际。这大雁飞过黄河,飞过长江,飞过洞庭湖,就飞到了湖南。一想到故乡,鹰云就仿佛看见了那熟悉的街道、田野、山峦,听到滔滔湘江的喧响。在湘江之畔那个古老的小县城里,鹰云度过了他生命最初的十七年。对故乡,他现在最思念的是父亲。如果父亲这时在他身边的话,他一定会把自己的怨愤、疑虑、矛盾向父亲倾诉,求他帮助。在鹰云的心中,父亲是指路人,是精神上的导师。在早晨的清风里,在夜晚的星光下,在湘江边的沙滩上,在湘江里的波涛中,父亲对他讲了无数古今中外英雄人物的故事:列国诸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孙文黄兴,法国的拿破仑,美国的罗斯福,俄国的列宁;而讲得最多的却是毛泽东——毛泽东童年时代的勇敢与坚强,青少年时代的求索与奋斗,韶山——井冈山——延安——北京这条道路的曲折与辉煌。父亲告诉他,毛主席曾经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学生,靠了他的天才,他的奋斗,他的不屈不挠的追求,成了世界巨人,永世流芳的英雄。鹰云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每当父亲讲毛泽东的时候,就慷慨激昂,而讲完之后,又要叹息几声,显出一副悲哀的神情。

  鹰云跨下台阶,步履沉重地朝燕湖走去,边走边考虑自己的选择。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杨柳环抱的椭圆形的燕湖边上。湖水碧绿,凝然不动,如一潭浓浓的绿酒。鹰云在湖畔的小路上慢慢走着,双目望着一平如镜的湖面。他想:燕湖,燕湖大学,就在一个月之前,这一切对我还是梦境,还是我心中的向往与憧憬,还是我追求和奋斗的目标……

  读高一的时候,他曾在报纸上读过一篇燕大七七级学生写的《燕湖,我对你说……》的散文,文章旁边附有一幅燕湖的照片。他当时把文章剪了下来,反复地读着,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其中的一些段落和句子。那是他对燕湖的最初印象。那个印象在他心头是那么美好,那么深刻,对他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以致使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能考入燕大,不能在燕湖边学习、思索,那将是他一辈子的不幸。两年以后,这个理想成了现实。当轰鸣的列车把他从遥远的南方小县带到北京,再被校车从北京站拉到燕大以后,他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跑到这儿来看燕湖。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一种近乎神圣的感情在他心头荡漾,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游览名胜,瞻仰圣地。湖面波光潋滟,柔软的、光滑的波纹连连地吻着草岸,发出轻轻的叹息似的低语声。湖岸杨柳依依,松柏青青,亭台玲珑,曲径逶迤。他觉得燕湖是那么秀丽,那么幽静,那么神奇,像天国一样。他围着燕湖慢慢走了一圈,看遍了湖边的每一座雕塑,每一块石碑,每一张石桌。他知道中国现代史上许多的志士仁人曾在这里求过学,任过教,在燕湖边思索、探求过救国救民的真理,写出了一篇篇揭露黑暗社会、抨击封建文化的檄文,高高扬起了“科学”与“民主”的大旗。踏着湖畔弯弯曲曲的小路,回想着那些英雄人物的奋斗历程,他觉得自己向那些伟人,那些先驱者靠近了一步,向自己追求的理想境界靠近了一步,心头洋溢着一种极为崇高、极为骄傲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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