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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叫往事。”老李说,“说出来就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往后莫提了,就叫往事。”

  “可我忘不掉,非常痛苦。”

  “忘不掉是因为你不想忘掉,你若想忘现在就可以忘掉。”老李从石头缝里拔出一根草,叼在嘴里说,“没有什么事是忘不掉的,忘记掉了也就幸福了。”

  “什么叫幸福?”我心里酸楚起来,问,“能有幸福吗?”

  “活着就是幸福,”老李吐掉嘴里的草,重复说,“活着,就是幸福。”

  “为什么?我觉得活着就是痛苦。”

  “万物轮回,懂不?”他说,“你现在是人,你就应该觉得幸福,痛苦也就是幸福。”老李一躬身站了起来,双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对着青翠的山谷说:“小白兄弟你想想,你能成为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轮回中,万象机缘是有规律的,也是无序的。如果你的时间错了一秒,你也许就长成这花、这草、这飞鸟、这爬虫,甚至是一块不会说话的大石头,它们也都是有生命的,可它们为什么没有当成人?机缘不够,修行不深啊。你继承父母精血,转世为人。人是有感情的,是有思想的,人能尝尽世间万般滋味,痛苦、羞耻、仇恨、快乐、厌恶、欣喜、嫉妒、悲伤,尝试这些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你若是飞鸟走兽,花草树木,只会知道饥饱冷暖,怎么会拥有如此众多的感受?好好珍惜为人的时间吧,尝尽世间万般快乐苦楚,你就是幸福的。任何痛苦在你心中都是一个涟漪,带不走你的半分快乐。”

  “你看看,”老李指着天空和山谷说,“满天神佛万世桃花,多么好的世界啊,人要享受生命而不是压抑生命。”

  老李回头问我:“你说呢?”

  我在老李的家里住下了。老李的家以前是座废弃多年的道观,道观的牌子上挂满了蜘蛛网,“大悲观,”第一眼看到这名字我心里就难受起来。老李告诉我遇到悲痛的事若暂时无法忘记,那就大悲一场吧,悲到麻木就不痛了。他还有两个徒弟,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目清秀,一个叫李大,一个叫李二。老李说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行。我说谢谢。老李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清苦,穿的衣服是用纺布机织的,鞋子是用麻草编的,吃的蔬菜米粮都是自己种的。老李经常上山采药,有时候带上李大,有时候带上李二,每次回来都带着满满一竹篓的草药。老李把它们放在铜锅里煮,熬,制作成汤剂。隔段时间老李就要下山一趟,带着做好的汤剂,回来时就只剩下空竹篓了。上山后每个星期我都给父亲写一封信,麻烦老李在下山的时候帮我寄出。

  我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会觉得很痛苦。所以住下后我就主动和李大、李二一起下地劳动。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拿了把秧子就跑到地里插起来。我们三人戴着斗笠,一起在烈日下淌着温热的泥水,弯着腰,向水里插着青油油的小苗。我拼命地干,比他们插得快,半天的功夫就干完了两垄。我对背着药篓刚下山的老李说:“看看,挺快吧。”老李笑着说:不错不错,还是城里娃聪明伶俐。后来李大悄悄告诉我,老李每天晚上都把我插过的秧子重新插一遍,我插的方位和深度都不对。

  我忙去找老李,让他教我到底该怎么插,他笑笑说城里娃学这个没用。可老李拗不过我,只好手把手教了我插秧的本事。

  那已经是8、9月份的光景。一个下午,山里的天气闷热得很,我光着膀子,太阳噗噜噜撕裂肩膀上的皮肤,蝴蝶胎记在阳光下红得刺眼。我在地里疯狂地挥洒汗水。插完最后一株苗,我抬头来,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世界,到处都是刺眼夺目的阳光,一如我曾经厌恶过的那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从北京市到终南山,从自闭症的孤芳自赏到失去赵染的黯然消魂,各种前卫主义、酷色的追求,各种违背道德的臆想和痴狂。想到赵染毫无血色的面孔,我不禁失声痛哭,“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我哭着,男人的本性还在,可自己早就开始迷失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活着。我双腿一曲,跪在泥水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泣引怒了上苍,“喀拉拉”的一声脆响,把天幕击穿了大洞。瞬间,雷雨倾盆,大雨豪放的拍下来,九天上的甘露灌进干涸的土地,救赎我那颗寻求出路的心。

  雷雨声中,我浑身精湿,趴在水里动弹不得。

  我追求经年,这种内心自闭的解脱,却因为现实与内心世界的矛盾而无处挣扎,无论是回忆、记忆还是追忆,所有的思想碎片都不可考证了,都在大雨中瞬间消失掉,遗忘掉。我在水里模糊了双眼,突然看到了家乡的小河,大片白杨树的林子沿着我的脚底延伸,蜿蜒盘桓到天边,一只硕大的白蝴蝶停在青石板边上的草丛中微微颤抖翅膀。我费劲全身力气想抹去这种意象,可赵染的影子却在脑海中越来越鲜明,“小白兄弟,小白兄弟。”我知道是老李在背后的田埂上呼唤我,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声音是从遥远的江南传来的。

  四周疾快的雨声渐渐远去,我的心里翻涌起一阵阵泉水般的宁静。

  雷雨渐渐停了,我向着太阳的方向爬了起来。

  大悲道观并不大,只有一个主殿和两排厢房,我就住在东边的一间厢房里。主殿里供奉着太上老君,一个半人多高黄铜大香炉冷冰冰地在主殿前立着。我问老李为什么不每天敬香,老李不屑地说只要心中有道何必敬香,心里有香炉上就有了。老李的两个徒弟李大和李二性格迥异,一个天天乐着,一个不声不响,却都勤奋异常,种地洗菜做饭持家样样精通。一天我吃过饭后问李大:“你怎么天天都是笑嘻嘻的?”他乐呵着说:“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又问:“怎么小小年纪就来当学徒?”他说:“刚出生时我父母就意外身亡,亲戚把我送到这里学医,师傅拉扯我长大,能活下来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转天吃完饭我又趁李二洗碗的时间问他,“兄弟,你怎么来学医?”他把碗放在木筒里洗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低头继续揉搓粗瓷碗的边缘。我又问他,“你是哪里的人?”他放下手中的碗,面无表情地说,“师傅把我从狼窝里拣回来的。”我仿佛被一根粗大的黄瓜噎住喉咙,顿时失声,等我再想寒暄几句的时候他已经捧着洗好的碗进了伙房。我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脑子里仿佛钻进很多只嗡嗡飞舞的小虫,直到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才回房睡觉。

  我每天很晚才睡觉,晚饭后就去老李的藏书房看书。满满一个房间的书,保存得都很完善,除了医学的书以外,我还发现了许多文学名著,甚至还发现了一本厚厚的《资本论》。我对他赤脚医生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惊讶于老李的学识。他不像是一个纯粹的赤脚医生,更像一位学者,一个哲学家,第一次见面他所说的那些哲理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在他粗犷甚至有些不羁放荡的袍子里包着一个宽大的世界。

  一天早晨起来,我站在大殿前发呆,笑呵呵的李大用玉米秸扎成的扫把一下下清理前殿门口大青石板之间的夹缝,西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李用一根脱了漆的簪子扎住头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对我们喊:“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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