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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二年诗诗也为我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的长红公主。

  诗诗生长红公主的时候流了很多血,鲜经的血泅湿了整个床榻。宁贞宫内堂一片混乱,几个胆小的宫女看见诗诗流出来的血发出的叫声比诗诗痛苦的叫声更加尖利。我在宁贞宫厅堂里踱着步子,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窗外飘飞的落叶,心急如焚的等待着婴孩的降临。当女婴的第一声啼哭宛如三月桃花一般绽放在宁贞宫时,诗诗却脸色苍白的昏死在鲜血淋淋的床榻上,三天才缓缓的睁开了她迷离的眼,三个月才能在宫女的搀扶下挪步轻履。所以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长红公主我格外珍惜与疼爱,而对长青公主则要冷谈得多,我不知道上苍是否可以原凉我在这一点上的偏爱。皇后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是我日夜守护在诗诗的绣榻边,皇后也就无法伤到诗诗的一根毫毛。

  母后对长红公主的降临表示了对长青公主一样的失望。母后静坐在梳妆镜前,几个宫女在为她清除头上的白发,母后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日益苍老的容貌,叹了一口气,说,母后已经老了。母后希望早日拥有一个太子。

  在诗诗病卧宁贞宫的日子,我茶饭不思,寝食不安,于是我在满朝文武的哎声怨目之中毅然将朝政之事交付给了母后,日日夜夜,分秒不离的守候在诗诗的身边。绣榻上的诗诗愁眉哀眸的模样更让我怜爱三分,我捉住诗诗的一双手放在怀里,见疾病中的诗诗仍然鬓插斜花,强打精神的绣她永远也绣不完的红日旭升的图景。我心疼万分,默默的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微笑的眼睛,那微笑的眼睛隐含了太多的悲伤与无奈。在诗诗最虚弱的那一个月,我常常伏在诗诗的绣榻边看着诗诗入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诗诗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那样的泪花令我心碎,不觉之中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诗诗轻声说,皇上,臣妾不值得你为诗诗流泪。

  诗诗在床榻上躺了一年。一年后的一个清晨,暖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的射进清冷的宁贞宫。两鬓斑白的老太医抚须沉吟了片刻,说,娘娘已经康复了。

  诗诗康复后我开始有点想念东来,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大病初愈的诗诗再一次恢复了从前让我极度痛苦的冷漠。每次看到诗诗我都想哭,可是诗诗却完全没有感觉。我常常想,爱一个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爱一个人,特别是深受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我记得一个秋日的午后,天高云谈,在太医的建议下我陪着诗诗来到后宫的树林里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诗诗的身体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柔软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在秋千架上撒下点点光晕,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我挥舞了一下金丝衣袖,锦鸡和山雉扑扇着翅膀飞上了树梢。我把诗诗扶上秋千架,轻轻摇着秋千。这个时候,我隔着槐树林,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诗诗忽然脸色煞白,在秋千荡至最高处时神情恍惚把持不住,掉了下来。我一惊,立马跃过去,接住了诗诗。诗诗躺在我怀里,比阳光还要柔软,这时候,我却听见诗诗软软的说,皇上,诗诗要离开你,离开皇宫。

  我听到诗诗的这句话,顿时就僵在了那里。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未日就要来临,我心里面的痛苦完全不下于在受猢狲倒脱衣的酷刑,这是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残酷的一句话,出自我最深爱的人之口。诗诗,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诗诗,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我放下了诗诗,一个人离开了树林。冷宫里那凄怆的笙箫仍在漫延,我没有给诗诗答案,一个人离开了树林。

  我开始刻意抑制对诗诗的思念,不再去宁贞宫。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我以回忆东来作为补偿。曾经我身边最亲密的人东来,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又遇到了哪此江湖上光怪陆离的事情。每当我想念东来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潜出宫,在那片广袤的皇家围场上,在一个个美丽的湖泊上,疯狂的舞剑。我常常在我的万千剑影中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那就是我的剑影中会忽然闪过东来的脸和诗诗的脸,这两张脸在我看来是那么相像,以至于我都分不清哪是东来哪是诗诗。曾经的烤肉香味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我终究也没有带诗诗来这样一个地方。每次我练剑,就枯坐在安静的草地上,大口大口的饮酒,饮至深处,眼泪流下来,泪水和酒被我一起咽到肚里,苦不堪言。

  诗诗终于离开了我。我说过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诗诗说她在宫里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经常受别的凶猛的鸟类欺侮。诗诗说她要蓝天,她要自由,所以我就给她蓝天,给她自由。

  我亲自送走了诗诗。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我给了诗诗很多很多银两,足够她下辈子锦衣玉食,但是诗诗拒绝了我的馈赠。我突然间记起我第一次遇见诗诗时送给了她一块龙形玉佩,我想再看一看那一块玉佩。我说,诗诗你还记得我在静修堂送给你的那块玉佩吗?我想再看它一眼,随知诗诗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说那块玉佩被她藏在箱底,不易取出来。诗诗的车辇渐行渐远,过了一个拐角,终于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之中。这样一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悲伤,我仿佛做了一场华丽的梦,当梦被泪水打湿的时候,我才醒过来,原来,我深受的人,诗诗,仅仅是我的一个梦。

  诗诗离开我的日子我形同枯木,终日是一副失魂落魂的模样,我在诗诗住过的宁贞宫长久的伫留,长久的垂泪。宫院外的那棵古老的桑树下不会再有诗诗的倩影,而这棵见证了我和诗诗爱情的桑树也已经迟幕,明年它还会结出紫红的桑椹吗?母后见我整日如此,也暗自伤神,不断叹息。母后的的叹息越来越长了,就像从屋顶上冒出来的青烟,飘忽不定,绵绵不绝。皇后也假惺惺的来看我,但我知道皇后的慰藉是伪善的,这个女人内心深处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即使这样,皇后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咒骂诗诗一声,说她是妖孤转世,把皇上的心给掏空了。

  诗诗走的时候我们的女儿长红公主才八岁。八岁的长红公主从空空如也的宁贞宫跑出来,跑进我的乾清宫,满脸焦急而又迷惑的问我,父皇,我娘呢?我娘去哪了?

  我没有隐瞒长红公主,我觉得我连说一句谎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对长红公主说,你娘走了。去了一个有蓝天有自由的地方。

  那样一个地方在哪里?

  父皇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地方在哪里。也许就在附近,也许在很远很远。

  是的,我不知道诗诗去了什么地方。她没有告诉我,她也不会告诉我,她要我把她彻底忘记。可是,我能忘记得了吗?

  接着我听到长红公主开始哭泣,她的哭泣多么像她的母亲。诗诗,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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