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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正说着,茶茶低着头端了滚水挨到承铎身边,把他和东方的茶添上。添完她却又不走,承铎看她时,她就向那左边瞄了一眼。那边却是个素衣老者,只管盯着茶茶看,看得她心里发毛。承铎心中纳闷,若说这是个好色之徒,他都胡子花白了;再则茶茶是他身边的人,这人这么看她,也不怕承铎怪罪。

  那人见了承铎看他,便走上前来对承铎施礼道:“贫道乃是钦天监主事水镜,随陛下来此,专为王爷贺寿。”哦,还是个道士。承铎今天真是什么人都见着了,便点头,还没说话。东方却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却也不说话。

  承铎看他一眼,再看眼水镜,问他:“先生方才何故看着我的侍女?”

  水镜略一沉吟,说:“恕贫道直言,由她面相看来,我朝基数将灭于此女之手。”

  承铎听了一惊,心中仿佛是记起萧墨说过,承铄不知何时结识了这个道士,还对他有些信任。然而他这样乱讲,却容易招惹是非,承铎正色道:“倘若天命有数,杀了她也没用。她是胡人,只能做我府中下奴。我若身死,就让她殉葬,她如何覆灭我朝?”他说到“殉葬”两字,朝茶茶温柔一笑,茶茶听得脸色变了变。

  水镜却点头道:“天数玄远,不可知也。百年之后,当见其应。”承铎更加笑道:“百年之后,我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也活不到那时。以道御天下者,自能长远。专务阴谋,猜度人心,古往今来,只会自取灭亡。”

  水镜合掌道:“王爷所言甚是,贫道告退。”说罢,转身走了。

  东方仿若不见,又回身坐了。承铎便问他:“你认得他?”

  “见过。”东方只淡然道。

  “看人面相能看出百年之后的事?”

  东方也望着茶茶,略微皱眉道:“以六壬之法、推太乙之数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古法早已失传。今人能学到些皮毛,便很不错了。”

  承铎正要再问,承铄却回来了,只好再陪着他说话。

  茶茶退到一边,见了那许多外府的王公贵族,内院的朝廷命妇,不少人拿眼睛往她打量。这些人大多是听说了,承铎有一个专宠的胡人女奴;没听说的,在这种场合也可以马上听说起来。茶茶被看得不大自在,瞅见那上用的点心盒子,便把那里面的小碟子拿出来,自己拎了空盒子溜了。

  回到书房卧室里,在软榻边趴了一会儿。软榻案桌上放着只盛了水的白瓷碗,里面是她昨天摘的两朵栀子,今天已开了,散着淡淡幽香。承铎是看不惯这些花花草草,零零碎碎的,让她拿到卧室去,茶茶便放在这窗边的软榻案上。

  趴了一会儿,她有些犯困。今天府上到处都是人,她也懒得出去,索性合衣爬床,拎了件承铎的外套盖上补瞌睡。在这里茶茶不担心别人来打扰,只怕李嬷嬷来叫,然而李嬷嬷今天忙得很,怕是顾不上她了。

  这段日子,承铎在府里养那点小伤,养出了大把的时间。他原说过要让茶茶喜欢的话,也果然兑现了。承铎说:“你放轻松点,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保证。”他保证得很奏效,然而茶茶却觉得这比弄疼她还要难受,简直欲生无路,欲死无门,欲哭无泪,欲叫无声。

  承铎曾经想在床上诱哄她出声,茶茶却只能眼泪汪汪地捶床;承铎锲而不舍,茶茶愤而咬人;不料承铎更加不舍,于是两人一起奔向毁灭与新生。

  世上的人做这等事,大抵是为了自己愉快。如果超出这个范畴,变成让对方愉快,就欢爱得过于投入了。这就容易产生问题。

  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会有这个问题,那定然是谁也不肯的。然而承铎虽然能征善战,这个问题上终究还欠历练,大概就没有防备;茶茶虽然聪明狡黠,这个问题上却也缺乏经验,大概也就没有防备。等到他们约莫察觉到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变成一件有点纠结,有点欢欣,有点逃避,又有点甜蜜的事了。

  这滋味委实复杂得美妙!

  在承铎来看,即使茶茶来历不明,她毕竟现在为他所占有,没有什么危机感;在茶茶而言,既然被他所占有,那么顺着他也就是了。于是这个问题就被他们顺利地模糊下去了。

  不过茶茶也赚了点小便宜,像现在这样消极怠工的情形,承铎大抵是不管的。李嬷嬷说起来,他还帮着对付一下。茶茶把那件大衣拉到头顶,整个人盖了进去,心里想着承铎还要在那里装样子应付场面,不由得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才醒,茶茶舒服地伸伸手脚,揉了揉眼睛,看那日头都有些偏西了。她起来倒了杯水喝,耳朵听着那边正院里声音小些了。茶茶也觉得有些饿,便出来往厨房去。

  大下午的,厨房没有这么忙,只有十数个仆妇在收拾东西,主厨的人大约歇息去了。她不方便在大厨房里拿东西吃,便转到后面李嬷嬷素常做饭的小厨房里。一进去,里面没见一个人。茶茶找了一碟子点心,便拈了两枚来吃,顺手拉开后廊上的门想透透气,却给吓了一跳。

  李嬷嬷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后廊,膝盖上抱着一簸箕风干栗子。看样子像是在剥,抱着那簸箕却在抹泪。茶茶转回去擦了擦手,出来走下那台阶,蹲在李嬷嬷面前望着她。李嬷嬷看她一眼却不言语,不知想着什么。

  茶茶也不好表示什么,就挨在那廊下坐了,伸手拿了栗子来剥,心想着总不至于是自己睡了半天,她累得哭了吧。剥了两颗,李嬷嬷叹息一声,说:“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嫁人?”

  茶茶摇了摇头。

  “十四年了,我若不照顾着王爷,文娘娘会死不瞑目的。”

  茶茶只淡淡地剥着栗子,李嬷嬷便接着往下说:“王爷出生的时候我就守在文娘娘身边儿,她死的时候我也守在她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说,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从小跟她的丫头,无论如何我要护着她的孩子,不然她今日一死也不甘心。我才一答允,她就去了。那是除夕啊,所有的人都在乐着,小姐就去了。”

  李嬷嬷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王爷今天便是二十八了,如今他们兄弟都做大事了。小姐若是活着,能看到一眼……她也该高兴了。她死得好惨……”李嬷嬷竟抱着那簸箕,呜呜地哭了起来。

  茶茶放下手中的栗子,揽着她肩膀默默地坐着。她一会娘娘,一会小姐地说了这些,茶茶大约也听明白了。这位李嬷嬷是承铎的母亲从小的丫头,而这位娘娘在某个除夕死了,李嬷嬷为了照顾她的孩子便一辈子没有嫁人。

  茶茶听音辨色,隐隐觉得文妃之死别有内情。怪不得承铎听说那脚链是她母亲的,便亲手给她戴上了;怪不得在那个除夕的夜里,明明是她在哭,却分明觉出他的脆弱了。(请参看第五章和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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