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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水镜也起身立直,问:“恕我眼拙,大师能否赐个俗号?”

  住持摇头道:“老衲许多年不动刀剑,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证果。施主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名号称谓便不必了。”

  “你要帮他?”

  “老衲谁也不帮,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气。”住持合掌。

  “我没有戾气。”水镜道。

  “施主却有贵贱心。你将这女子捉来寺中,引来人争斗,正是为利所驱。施主既来这无相寺,可知何为无相?”住持问道。

  水镜看向东方,东方看着水镜,萧墨望着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叹道:“南阎浮众生性情刚强难伏,堕于无边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无相。萧施主,你与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劝化这位施主。”

  萧墨凝目道:“大师,此人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叹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杀戒,更不可在佛寺杀人。他纵然罪恶滔天,也有一念之善,为何不能宽容些呢?”

  却听承锦倚着东方,虚弱而清晰地插话道:“无相寺以《金刚经》为正信,《金刚经》之要义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住持循声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锦咳嗽两声,又道:“菩萨于法,应无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应不住于相。大师以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胜,不可邪见。老衲年少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业力深重。此生诚不愿再开杀戒,堕三恶道。”

  承锦靠在东方怀里,扬声道:“大师所修,既是三恶道,并非三摩地。”

  “怎讲?”住持诧异。

  “若有阎浮之人,诸般邪恶,危害众生,大师却执着于戒,以为慈悲。执念即是相,又谈何无相?如此堪不破,又谈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证菩提?”承锦渐渐疾声迅色。

  住持一句句听来,大惊失色,被她逼问之下,竟哑口无言,反步步退了过去。

  东方抱着承锦的手臂紧了紧,胸口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承锦敛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刚经》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宝布施满恒河沙数。你今日纵使劝化了他,所行无非芥末微尘,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百千亿劫无有穷尽,谈什么苦海无边,正法殊胜?!”

  “芥末微尘,”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尘……哈哈哈……”他纵声大笑,整个碑林秘道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萧墨与承锦不会武功,听不出所以然来;东方和水镜却听出他内沥荡,心绪起伏。伸手握上水镜的刀柄,锋刃长啸一声,铿然入耳。水镜大惊之下,凝力欲抗,然而寒光过处,头颅落地,血溅石壁。尸首若生般坐立不倒。

  东方猝然仰头抵在墙上,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慢撕裂。去年此时,他还在平遥镇的草庐里饮酒练剑。十三公主和亲的消息正风传着,明姬闹着要去见识公主是什么模样。为什么短短一年,却像是过了一生,把什么都埋葬掉了。

  住持望着鲜血四溅,眼中悲喜难辨,合掌闭目而念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语罢,将长刀拄地,佛珠挂柄,长笑而去。后世之人号之屠珠大师,只因这位大师放下屠刀而入佛门,又因举刀杀人而顿悟。从此,隐入深山,不知所踪,只留下半世生平任世人毁誉。

  佛法简文隽意,直指人心。东方此刻悲极,反生出平和沉静之心,只觉时序递嬗之下,属于他的东西,或许只有手中抱着的承锦。悲欢起伏下,只愿世事圆满,不离不弃。东方揽着承锦背脊,望着她轻声道:“万物是空,是相,是无常,故而执念会苦,爱恋会苦。你今后与我在一起,也难免不会苦。”

  承锦愣愣地听了,缩在他怀里,轻笑道:“谈什么空与相啊,天高云淡,阔海晴空,世间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只随本心去吧。”

  东方听着觉得很对,怪道:“怎么道理都是你的?”承锦但笑不言,东方思忖自语道:“给我二十年,我想够了。”

  承锦微微仰头道:“我有多少年都给你。”

  萧墨看着水镜尤自坐立不倒的无头尸身,一旁凉凉道:“你俩可真是绝配,这样的地方,对着这诡谲尸首,也能谈论情爱。”

  承锦倏然将脸埋在东方肩上,东方大笑道:“萧墨,我们谈论的并不是情爱。有朝一日,你与人谈到了,就知道了。”

  萧墨无奈地笑一笑,越过他们两,摇头而去。

  *

  *

  注:文中所解无相,并非劝人向恶杀生。偏误不恭之处,虔心忏悔。以杀人破法相,是剑走偏锋,不可视为常法。杀生造业,谨记。

  偈语出自《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实为提纲挈领之句。

  第四十五章 燕尔

  这年除夕,承铎与茶茶躲在冰天雪地里,像冬蛰的动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觉这些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立春之后,天气转暖,不知不觉间在闸谷呆了两个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时,阳光却还明媚。

  秦刚拎着两只马鸡从冈峦那一头爬上来,一跃避开一个小沟壑,就见承铎立在冈上,裹着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冈下野营地上,阿思海和几个手下跳着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动作倜傥潇洒,引来驻军阵阵喝彩。

  承铎愣愣地看着他们笑,不分胡汉。秦刚走到他身边,笑道:“王爷披着这大氅,往这山冈上一站,远远看着像鹰敛翅似的。偏我们穿着厚披风一走,看着跟抱窝母鸡一样。”这位小小的佐领,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人物,但两月相处下来,却也发现大人物他也是个人。

  承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啊,我这儿正抱鸡崽儿呢。”他这么一说,裹着的貂氅果然动了一动,领口处钻出茶茶的脸,对他怒目而视。承铎便嬉笑起来,仍然把她裹在怀里,伸了伸腰,活动两下,大叫一声:“开伙了。”

  营下众人便纷纷腾出位置,将秦刚他们带回来的猎物拔毛清洗,码料备火。承铎半拥半抱地把茶茶揽到火堆旁,只管坐下来等着。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风里,头上戴着一顶风雪帽,遮着她脸颊,柔软的皮毛蹭在脸上。承铎烤热了手,捧到她脸上,问:“冷不冷?”茶茶摇头。

  阿思海端着酒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承铎,说道:“今年好大雪。”

  “你耽搁这么久,这两年积下的家当都得使光了吧。”承铎端碗抿了一口。

  “不过是银子,没了再赚,有什么打紧。你们有句话……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了。我就是这种人。”阿思海本是个野惯了的。

  “那可不见得,你家中的美人们怎么耐得这许久。”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还带着我的银子。”

  两人说笑着碰了碰碗,喝干了酒。

  茶茶静静依偎在承铎怀里,只望着那火光发呆。等马鸡烤好了,哲义撕过一个腿子来,承铎便用匕首割下一块,喂给茶茶。这番情景,秦刚他们才看到时惊得目瞪口呆。都说五王爷英武果决,铁石心肠,竟然这样溺爱一个女人。多看两次倒也习惯了,只觉这位王爷素日的铮铮声名如钢铁裹上了绸缎,更增情致风流。

  茶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许多人都是承铎下属,他这样子未免有失威严。知他固执,也不好说什么,张口接住。承铎往盘子里剥那马鸡腿上的肉,切碎了继续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银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边来。

  火苗袅袅而上,欢腾变幻。茶茶略吃了点也饱了,挣开他手臂想坐开去,让他好好吃饭。承铎却抱着不放。茶茶也就依了回去,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自她醒过来,两人仿佛连体了,时刻不离。按说承铎早该不耐烦了,却觉得茶茶仿佛就是他一肢一体,一分开就象少了什么。

  露营地上吃了喝了,这群大男人还猜拳行令,没完没了。承铎终究怕茶茶冻着,抱着她回帐子去。帐内烧着温暖的火,将棉布一遮,与外面两个世界。承铎将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着的衣服,挨在那火堆边上靠了,只望着火苗。

  她这些日子越发沉静,却不显伤颓,仿佛没有被承铣捉去那回事。然而每当承铎看见她这种空寂的神情就觉得心疼。承铎烧了水洗漱,茶茶像个孩子,伸了手臂让他抱过去。洗完又抱着回到火堆旁。承铎将柴加进去,燃旺了火给她烤方才沾湿了的头发。

  承铎闲闲地挽了裤脚,状似无意地伸了脚给茶茶看。他脚踝内侧靠上的地方是一道月牙形的白疤,牵扯着周围皮肉,一看便知当初伤口极深。茶茶摸了摸那疤,感觉有点怕怕的。承铎说:“这是大刀砍的,好多年了,差点没把我脚削下来。当时皮肉往两边卷,骨头都看得见。可我当时不能停,只能将皮肉按回去,用绷带扎紧,还骑了五十里路的马击溃了敌人。此后半年都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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