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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其实他们几个人关系并不好的,之所以一直还在一起,完全是因为蚂蚁。但是这一次,蚂蚁好像真的厌倦了每天哄这些大孩子们开心。蚂蚁的离开就是一个很好的标志。最近瓶子一场都没有演出,都在家里混着,大黑和索非都在打零工,温特每天在家里自闭,不讲话,也不唱歌。我都不敢去看望他,唯恐惹怒了他……”

  我想起弹《LEMON TREE》的温特,想起念泰戈尔诗的温特,仿佛与眼前方琳尊爱为神一样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个人,但是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是不是因为我对他舞台上了解的欠缺而导致了轮廓上勾勒的不同?抑或是,我所认识的温特根本就不是温特,我也从来没有跟温特单独相处过,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臆想?

  我开始感到有一些寒意,先前想跟方琳探讨的问题也显得很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也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变成了温特住所的常客。

  为了辨清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之间的真实感,我打算亲自去找他,验证那两次的相遇并不是我捏造出来安慰自己的戏剧情节。我很快就顺着自己的记忆,摸到了温特的住所附近,这一片其实很好找,顺着学校的街道一直向西走去,连拐弯都没有几个,就看到了因为有温特存在而变得有些奇异的区域。

  附近都是差不多的老北京小平房,都是差不多的零零散散的感觉,差不多的背阴而湿冷的住所,差不多的衣冠不整的人来人往。每次走到这个位置,我都会停下脚步来,凝神看一会儿来往的行人和越来越熟悉的风景,才会向着他的那一间走去。我从不想来找他的原因,正是因为不想,一切由鬼鬼祟祟逐渐变得坦坦荡荡起来。

  还迷了一次路,那天我站在温特住所附近的一块平地上,看着花红柳绿的人们往来行进,开始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悲伤。

  我没有带我的琴,如果它在,我还有一些借口,若实在无聊而不愿意离开的话,我可以在西下的夕阳里拉着琴来等待温特的出现。

  是的,他总会出现,不论是黄昏还是凌晨,他总是拖着疲惫的步子,像一个夜归的灵魂一样悄无声息地经过我的身边。我感觉与温特在一起,不必问是非,不必问原由,更不必问究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在他面前,似乎连话语都变得多余,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沉默。沉默,多么美的姿态,让我们沉默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并不作任何方式的假设,以此来欢送我们还来不及纪念的青春。这种暧昧而奇特的相处方式,让我们彼此在奇怪的位置上找到了安全感。

  温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练吉他。

  看来蚂蚁的离开,令瓶子真的濒临绝境,他们再也没有去红房子演出过,也没有再聚在一起过,自从蚂蚁意外失踪后,这几个人仿佛是突然被撒落到人间的孤魂野鬼一样,居无定所。我不知道温特的作息是什么样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看到他在孤独而苍老地弹着吉他,地上铺着乱七八糟的纸张,有他即兴写下的乐谱和一些看不清楚字迹的文字。

  我蹲在地上,一一地将这些零散的东西整理好,偶尔抬起头来,会看到温特充满了倦怠气息的侧面,他的眼神总是很空洞地看着屋内某一个地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想。

  对于我的到来,先前的温特会有一些意外的表情,后来他渐渐习惯了我的到来,我也如同一个无根的野鬼一样,悄悄地来,悄悄地坐一会儿,再悄悄地走。他无法猜透我的表情、我的心事,也不知道我的目的。在他看来,我的存在就像一只来去自由的蝴蝶或者麻雀一样不需介意,免去了客套和猜疑,一切真的由衷地感到舒畅。

  只有一次迷路,我彷徨而受伤地在路边呆坐了三个小时,之后,那条路,那扇门,便如同鱼入水中一样自然而然,自然而然了。

  我把那些他随手扔掉的乐谱,编上号码,整整齐齐地收拾妥当,然后拿了一个大的文件夹,帮他夹好放在他唯一的一个小桌子上。有一些觉得需要修改的,也会用红笔在旁边画上符号和标志。下次新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被我整理好的乐谱再一次凌乱,周而复始。这样周而复始,我开始熟悉了温特的乐风。我始终不能把评论中的温特和我认识的温特画上等号,那些传说中的重金属乐队的主唱,那疯狂宣泄如同站在地狱门口的忏悔和嘶吼……我熟悉的温特是华丽的,伤感的,难怪他对泰戈尔那么迷恋。他零碎谱写的乐曲,那么适合配上那些闪烁着光芒的词句,为了温特,我也爱上了泰氏的诗,也曾经试着给他填了一些别别扭扭的词,虽然我并不知道温特会不会看那些别扭的词,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有音乐便足矣,话语、词语、任何的表达,都是多余的。

  我几次想跟温特建议,说他可以尝试教人弹琴。他的指法,他的光环,除了可以为他茫然无知的未来去创造一些条件,也可以为他绝对可以把握的现在提供足够的生存保障。音乐的光芒除了可以令他像个天使一样获得喝彩,也可以给予他生存的沙漠一片博大的绿洲,只要他肯去挖掘。

  但是这些话说起来尚早,我尤其觉得不该从我嘴里讲出。

  除了沉默在无边无际的琴声中,我们还爱上了暴走,相同的是,这两种行为都不需要说话。通常是他在练琴的当口,豁地就站起来,扔掉瘪了的烟盒,然后疾步走下去,我紧紧跟随,从来不知道他要去向哪里。

  我们从平安大道一直走向北海,再从北海绕到美术馆,甚至有时候我们会经过天安门直奔西单。

  还有可能从东直门一直走到雍和宫,再折回走到交道口。

  路线也不会一成不变,温特是一个如此随意的人,他总是想到哪里,便走到哪里。

  我们的谈话非常少,有时候走得有些渴了,我会帮他买上汽水,他接过汽水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神情凌厉地走,仿佛前面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遥遥地招引着他,而我,便是那个傻里傻气的护卫兵。

  这些安静的日子,我突然发现了很多爱的含义,比如说,爱一个人,就是不能看他口渴和饥饿。我会悄悄地帮他买水,买食物,买一切我感觉他需要的东西,我甚至像那个鬼鬼祟祟的田螺姑娘一样,趁温特没起床或者不在,把他的房间收拾好,看他缺少了什么,帮他买好。我给他买过的东西不计其数,大到床单桌布,小到袜子方便面,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暗中的这些行为,我只希望他一切平平安安的,好一些,再好一些。

  温特很少锁门,他的家里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偷窃,除了吉他。我想,即使有天小偷光临到此,看到如此一贫如洗的状况,都会不好意思去拿掉他的吉他。

  自从瓶子岌岌可危之后,很少有人来找温特,仅一次,明美在屋子里跟温特吵架,似乎在讲着他们合作分成的事情,温特暴躁至极,几乎是将明美骂出了门外。我贴在墙角边,生怕明美看到我的存在。上天保佑,她径直走出来,四周连看都没看,只是点上了一根烟,然后嘴里骂着脏话地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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