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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140)

  那天下午,我提前坐飞机回来,在机场看见二姐的时候,她的脸色苍黄憔悴,吓了我一大跳。

  我问她怎么了,她无精打采地回答,“没睡好。”

  二姐狠踩几脚油门,小丰田车迟疑一下后飞奔而出,三下两下,超过前面好几辆车。有辆车对她按喇叭,她的鼻子里哼一声,“车开得狗屎,按喇叭倒挺专业的。”然后她把“汉堡交响曲”开得震耳欲聋,让旁边车里的人皱起眉头。我提醒过她,巴赫爷爷不是迪克牛仔,她说“我能像人家崇拜迪克牛仔一样崇拜巴赫,很难得了。”

  我问她老爸怎么样,她说,“我中午刚去看过,躺在床上看书呢,神气多了,怪医生不肯让他出院,说什么学生还在课堂上等着他,讲得像真的一样。”她打开车窗,点起一支烟,转过头来对我笑笑。

  “印度好玩吗?”我问。前些日子,二姐出差去了印度一个星期,为一个产品在那里的市场推广做前期准备。

  “还可以,”二姐一手持烟,另一只手飞快地翻过遮阳板的小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色,“除了没什么帅哥可看,其它都过得去。”

  “拉肚子了吗?”我好奇地问。印度并非一个人人向往的出差胜地,二姐被同僚极力推荐去那里,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开发新客户能力强,实际上,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周围的须眉,去过那里的,没一个不拉肚子;他们想瞅瞅,高应天这般厉害得让咖啡打寒战的巾帼,不怕他们,怕不怕拉肚子。

  “没有,”她淡淡地说,“在那里我基本上就没吃什么东西,主要靠喝瓶装水吃维他命。回来路过香港,狠狠吃了三碗云吞面两碟子虾饺,上了飞机还在打饱嗝。”当然,我相信她对自己公司的同事,一定会说尝遍了每种颜色暧昧的咖喱“味道很正嘛”,让他们跌掉眼镜 – 包括隐形眼镜。

  “你喜欢皮卡丘吗?”她突然问。

  “皮卡丘?”我脱口而出,“你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的眼睛瞪起来。

  二姐具有CIA 和 FBI的综合素质,她对什么信息感兴趣,一定能逼问出来。于是我支支吾吾地把从前在街上看见大姐夫和他那个不知能否算野花的女人的事告诉了二姐,“我可答应过大姐夫,如果东窗事发,不是我走漏的风声。还有,我不喜欢皮卡丘,早过时了。”

  二姐笑起来,“童子捷那个宝货可真够无聊。坐在抽水马桶上,忘不了从前的茅坑。我碰到的事比他的有意思多了。”

  二姐的遭遇果然有些蹊跷。几天前从孟买归来,发现家门上挂了一只皮卡丘。挂的时候,皮卡丘背对着走道,从后面看,没有任何异常。二姐把它翻过来,才发现它那红红的脸颊上被惨不忍睹地交叉划了几刀。

  三天之后,也就是今天早上,出门时,她发现门上挂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长耳朵皮卡丘,也是背对走道,然而,红红的脸颊上,同样被惨不忍睹地交叉划了好几刀。

  她开始怀疑这不是那个喜欢乱按门铃的邻家小孩的恶作剧。一位伟人说过,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前半句多少让我有些好奇,他老人家谈恋爱时是怎么想的,而后半句,那绝对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终于有机会重温儿时的福尔摩斯梦,用那个英国老男人细心而八卦的套路来推断作案动机。假如这不是邻家小孩的恶作剧,那么,首先,对方一定怀恨于心,以致拿卡通玩具示威;其次,对方下手够狠,一只玩具脑袋上弹丸之地划了七八刀,应该不是心血来潮;第三,对方颇有心计,两次,挂在门上的皮卡丘都是背朝走道,招摇于市,二姐不去把它翻过来,经过的人看不出任何异常;第四……

  “第四,”我说,“皮卡丘的肚子特别大,所以呢,如果是我,要损坏它,一定从肚子开刀,而那个人,偏偏是从脸开刀……”

  二姐的脸“刷”地一下更白了,“小安,你不要吓我,”她下意识伸手去触触自己的脸,神色慌张。

  “好好开车,”我骤然发现耀武扬威的二姐骨子里是只猫咪变的纸老虎,有点得意,继续往下说,“第五,对方好像没有什么更加高明的办法整你,所以呢,先拿个玩具来恐吓,看你下一步的动作……”

  “你才是在恐吓我!”二姐不满地叫起来,过一会,有些虚弱地说,“我都不太敢回家了。”她的神色告诉我,她心里想的,同我说的,其实一样 ----- 她还没搞清楚自己究竟站在男女世界那道暧昧海峡的哪一边,一只遍体鳞伤的玩具在金门上空郑重宣告--- bingo,开战了。二姐男朋友的太太最近的确都在他身边,无论时间地点动机,都很凑巧。我们默默无言,同时开始在脑海里想象那个面目模糊却很可能并不寻常的女人。

  去希腊萨托尼尼的旅行团已经订好,签证也正在办理中。我问二姐,“还打算去吗?”

  她转头望望我,一声不响,把手里的烟头扔出车窗,过了半晌,轻轻地说,“钱都交了,当然去。”声音里十分坚定。根据我对二姐的了解,她不介意挥霍钱,却一定不会浪费钱,何况,萨托尼尼是个美丽得不可以一个人去的地方。

  在医院楼梯上,居然碰到了老爸学校里的副校长,一张蟾蜍脸板得道貌岸然,我们叫一声“某教授”,他敛一敛下颚,点一点头,领导气十足地表示“我看见你们了”。

  二姐不吃那套,站定了,一双桃花眼目光灼灼而冷冰冰地盯着他,神情似笑非笑,目光由额头到下巴再由下巴回到额头,仿佛在耐心数他脸上那如同几十年没长平的,被青春遗留下来的痘。

  两人的眼神开始交锋。副校长也把二姐打量一番,仿佛说“当年如果我成功了,今天你得管我叫爸”,二姐毫不含糊地回复一个更凌厉的眼神,“当年如果您得逞了,今天我也是一脸麻子,No Thank You!”

  我们站在312号病床前,床头摆着一个郁郁葱葱﹑壮观得有几分像花圈的大花篮,估计是副校长带来的。老爸纹丝不动地斜靠着床栏,一张“报刊文摘”搭在怀里,由我们怎么呼唤都不回应。在我们终于慌里慌张,开始伸手去探他鼻息的时候,才“噗哧”一声笑起来,“我没死呢。”

  “爸,你以为这很好玩吗?”二姐抱怨起来。

  “就是很好玩。”老爸毫无歉意,撑着床沿半坐起来,挪挪鼻梁上的老花镜。

  “刚才跟老某聊了一会,”老爸叠好手里的报刊文摘,“他太太也得了…那个病,好在发现得早,现在要做手术,小天啊,”他招呼二姐,“等出院后,你安排一下,我请你展伯伯吃顿饭,帮他们牵个线,小展喜欢西餐,找个环境好一点,价钱公道点的地方,老某钱也挺紧的。”展伯伯是老爸的桃李中最老的之一,学医,却酷爱历史,和老爸亦师亦友;曾由于在同学中传播春宫画几乎让学校开除,老爸为他奔走求过情,后来一赌气索性致力研究女人的奶头,变成乳腺癌专家,当年,就是他为老妈看的病,可惜发现太晚,回天无力。

  随后,他看看二姐的胸,再看看我的胸,背天悯人地嘱咐,“将来你们可千万不要得那个病啊。”

  (142)

  “爸,你放心吧,我们不会的。”二姐的口气软化下来。

  老爸却打蛇随棍上,眼珠子一弹,开始吓唬人,“我听说,女人不生孩子,得乳腺癌的机率比一般人高。”

  二姐的口气又硬将起来,顺手把床头柜上的报纸整理一下,“反正有展伯伯呢,万一得了,就让他割一刀,有什么了不起。”

  老爸眼珠子骨溜溜在眼眶里转了几圈,不再说话,大概明白二姐今天不好惹,闭上了嘴,转开话题,说副校长这次其实是真想帮他,“老某跟我道歉,说他本意不是要气我,何况他现在还要求我帮忙,我说我哪会那么小鸡肚肠,噢,你两句话,能把我气出心脏病啊,不过是巧合…”我和二姐面面相觑,上一代的人要起面子来无药可救;副校长也够呛,一根另类的橄榄枝,把老爸扫进了医院急救室。

  “不过他有句话说对了,”老爸嘿嘿一笑,“‘老高这个人我很了解’,那时候,他和我一起追你妈---老某年轻时比现在神气,运动健将型,歌也唱得好,我心里天天惦记的就是他,做梦也梦见他给你妈唱情歌,把他的脾气给摸得一清二楚。反过来,他应该也差不多。这个人心不坏,就是比较功利,仔细想想,人功利点有什么不好…现在都老了……”

  然后老爸说起发病时的感受,“像坐电梯,商场里我最讨厌那种,先往下走,越走越快越走越黑,突然停了,好像又往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亮,回头一看,你们都站在下面叫我,我就想往回跑…然后…像是到了最后一格,一脚踩空…我就往下掉,往下掉…”老爸说得神神叨叨。

  “估计本来老天爷想让您下地狱,后来觉得这个人不够坏,换把电梯让您上天堂,上了一半,发现您阳寿不到,把您一脚踢下来。”二姐声音里带着揶揄,没耐心再听下去,瞄瞄手腕上那只新买的卡蒂亚,说要回公司开会,蹬蹬蹬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老爸这才叹口气,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解放日报”,半像叹息,半像自嘲,“年轻的时候,你们怕我,现在,我怕你们,”然后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睛,“怕还不够,你们还要给我找对象,上次我想和小朱好好谈谈,希望双方不要有什么误会,想不到她先开口,说我是个好人,可我们没缘分,叫我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她家的孩子还指望她多做几年贴补家用,再婚一定不会同意…”老爸摇摇头,微皱起眉,“老脸都让你们给丢光了!”

  这可真是预想不到,我愣了一会,问,“朱阿姨真的说‘你是个好人,可我们没缘分’?”这句台词,大姐二姐还有我,都背过,真实涵义是“楞头青,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遥想老爸当年,羽扇纶巾,谈笑间,情敌灰飞烟灭,老来却横遭这番耻辱,这就是那传说中的报应吗,呜呜呜,我在心头哀鸣起来。

  老爸用我小时候数学考试不及格时的眼光盯着我,“小安,我给你找对象,是曾家小石头,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你不要,好,”他一摊手,“你呢,自作主张,家里的阿姨,字都不认识,我和她,除了黄梅戏,没什么共同语言…”他又开始叹气,像是有些委屈,仿佛在怪我没“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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