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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宝根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躺下两分钟就打起了轻鼾。我却睡不着,虽然身体疲惫得很。我们庄上的水泥桥不到两米宽,到了晚上乘凉过夜的人挤挤挨挨的,而解放桥的路牙子起码两米宽,还有刷着白涂料的粗壮的水泥栏杆,怎么就没有市民上桥乘凉呢?偌大的一座公路桥只有我们两个人睡在上面,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总担心过路人盯着我们看,生出不堪的想象来。刚才宝根说我们是“逃荒的人”,听得我心里一沉,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来定义我们的处境的,可此刻想想,我们跟逃荒有多大区别?我们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兜里的盘缠有限,两人的行李中除了各自的换洗衣鞋还有一张塑料布、一床打着补丁的布毯子以及一顶旧蚊帐,我们明天等找到投奔的人才能决定在这个城市做什么。我们跟逃荒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阵凄凉。我又想,今天吃的苦头多大啊,两个人合骑一辆自行车,顶着那么毒的太阳,遭遇那么猛的暴风雨,居然把三百里路骑下来了,骑得浑身散了架,骑得两个人屁股上的皮都磨破了,骑得最后大腿抽筋摔倒在这座大桥上……我们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们是不是非得以贸然出走的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举措一定对吗?能不能达到我们想象和设计中的目的呢?我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如果我今天不出来,此时一定是洗过澡吃过晚饭和家人在厢房平顶上的篾席上乘凉,或者坐在书桌前看些闲书,或者熄了灯钻进蚊帐,四仰八叉地躺着,扇子划划,收音机听听,何等的惬意啊!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家里人发现我人不见了,拿到我的留言条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相信我和宝根是结伴儿出去散几天心吗——这可是我们的缓兵之计啊!他们会不会很着急……头顶上桥灯的光晕惹来无数飞舞的小虫,有两只蛾子在灯罩上撞晕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口鼻处,毛茸茸滑腻腻的,我用手捋了捋脸,感到身上一阵燥热,一把揪掉蒙在身上的半幅布毯。可该死的蚊子又来了,只好无奈地把布毯重新盖上。

  但是我马上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怎么能有后悔的心呢?”出走扬州之举虽然仓猝,却也经过了思谋权衡,如果不出来,便要屈从家人设置的三种方案,那都不是我所愿意的。就此华山一条路,别无他途——幸好还有宝根做伴,幸好宝根还有投奔的亲戚!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轻易后悔和更改。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不相信凭我们的才情和青春就不能在异乡开创自己的天地——有那么多不如我们的人都在外面发展和发达了,有什么理由犹豫和害怕?!我侧脸看着西面马路的霓虹灯影,浮想联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深夜里,我被一种异样的响动惊得坐起来。我看见一辆驴车正胶着在东桥坡二分之一处。这是一辆拉着三块水泥预制板的驴车,看上去驴和庞大的车身是多么比例失调啊!驴不是骡子,更不是牛,它的体重跟眼下人类当中越来越多的锦衣玉食者相差无几,车夫心太黑了,居然让它拉这么重的货物!难道白天拉了一天还要让驴子继续拉到深夜直至……黎明?这不大可能啊。畜牲不是机器,它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要吃要喝要休息的生灵啊!它也有忍耐的极限啊!要么就是白天休息,夜里趁凉爽拉货?会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这驴车上不了坡了。驴子吭着头,嘴巴已经抵吻上了桥面,两条伶仃的后腿倾斜着奋力向后蹬在桥面上,整个身子就像一张拉满了的硬弓,鼻子里不停地“嗯啊嗯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调——像压抑的哭。饶是如此,即使在夜间也戴着破边草帽的精瘦汉子还把鞭子甩成尖锐的呼哨,威胁着、喝令着拼尽全力的驴子:“噢!噢噢!噢噢噢!”

  可怜的驴子终于吃不住劲了,它虽然竭力保持着弓的姿势,但大车却在往后迟钝地发生着位移——车夫慌忙按下手闸!但是迟了,几千斤的载重大车向后下方的强大势能已经形成,拖着保持弓的姿势的驴子缓缓地、坚决地向下滑动,驴的足蹄与水泥桥面的磨擦发出用铁钎划铁皮一样的难听的“嗞嗞”的声音。可怜而聪明的驴子,它竟懂得始终拼尽全力保持着满弓一般的身形,它知道稍有松懈就会车翻驴滚,出现不可收拾的惨烈后果!我听到了它鼻孔里吭哧吭哧的挣命声,我听见它“扑通”一下前腿跪上桥面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在车夫惊恐的尖叫中大步流星几步蹿了过去,和他一起拼力挽住两边车辕,把车慢慢推上桥顶,再慢慢送下西桥坡。

  夜深沉。城市的霓虹早已熄灭,路灯寂寞而冷清。偌大的马路空荡,寥落,整个城市沉浸在酣酣的睡梦中。我一个人立在桥坡下面,朝着那辆驴车踽踽远去的方向,呆呆地站了很久。

  有风吹来,我脸上沁凉,用手捋捋,一把冷湿的,男儿泪。

  16

  清晨,五点钟刚出头,我们便醒了。起身,收拾行李。

  我们站在西桥坡下的十字路口,彷徨无计,不知该往哪儿走。一位穿着运动T恤和短裤的女青年打北面矫健地跑步过来,我忙伸手招呼住她,请教荷花池在哪里。她偏着头略微想了想,要我们一路向西,从第二个路口左拐,再骑过两个路口,就到荷花池了。“离这儿有五六里吧!”

  荷花池当然是个地名。这里仍有一块大水面,却没有荷花。湖的东侧,是一条古旧的小街。宝根说春生就在这条街上刻章。我们自北往南,边走边两边张望。路边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卖日杂用品的,卖小五金配件的,卖水果的,卖炒货的……什么都有。打烧饼、炸油条麻团的已经忙碌地开张了。游商小贩争吵着圈占着空地,忙吼啊地摆放摊子。快六点钟了,沉睡的城市苏醒了,并逐渐热闹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从头到尾把二百来米的小街都走完了,也没有看到春生的影子。“是不是在这里呀?”我有点着急。“肯定在这条街上,我听他说过的。”宝根安慰我,“可能刻章的没这么早出摊吧!”

  宝根提议先吃早饭。“我们吃过早饭春生大概就要来了。他也要做早市的嘛!”

  这一说,我立时觉得肚子真是饿了。昨天晚上每人就吃了一串干子两个茶叶蛋,能算哪门子饭?简直等于没吃。我说:“好吧。”

  我们把自行车锁在荷花池菜场对面一家叫“好再来”的小吃部门侧,进去坐下,每人点一碗面条,四个包子。

  “什么面?”站在汤锅前下面的中年胖子问。

  “什么‘什么面’?”我不知所云。

  “光面?还是菜面?”

  “光面、光面!”我恍然大悟,连连说。宝根也说吃光面。

  “干拌?”胖子又问。

  “什么叫干拌?”我又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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