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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女工们像一群母鸡嘈闹起来,眉开眼笑地打量我,没遮没拦地议论我。我尴尬极了,原以为厂里全是男工的,哪晓得这个车间偏偏有这么多的女人!我身上穿着永忠给我的又旧又洗不掉黑污的“工作服”,那军裤上部还破了五分钱硬币大的一块(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方才发现),闪露出我大腿内侧白生生的皮肉,如一只顽皮偷窥的大眼睛。刚才包主任给了我一堆劳保用品,我除了戴了一双棉线手套在手上,其余的全锁进了更衣室的箱子里,这时我低头看着手上又新又白足可与天安门仪仗队员相媲美的手套,配我这身破旧的军装是多么的硌眼多么的不协调啊——而我的脚上穿着洗得雪白的回力球鞋,又是一处不协调的亮点!

  一个模样干练的三十几岁的妇女站起身,走了过来。包主任对我说:“努,这是车间主任郭大姐。”

  “郭大姐……”我慌忙喊人,竟有些嗫嚅。

  “好,欢迎到我们车间!”郭大姐笑吟吟的,转头问包主任,“他叫什么名字?”

  “叫赵金龙,高中生呢!让他顶‘小淮阴’的缺吧。”说完,打着哈哈走了。

  郭大姐把我领到中年汉子那儿。“老董,你有新搭档了!”

  老董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一副忠厚的模样。

  “这几天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真是辛苦了。你马上教教小赵!”郭大姐说。

  “好的,好的。”老董连连答应。

  郭大姐顺手把墙上的闸刀往下一合,“轰”的一声,机器响了,传送带跟着缓缓地走起来。

  老董搬来一个黑泥块,侧身站在机器旁,双手抡起,把泥块平面朝前,对着机身一个圆洞口准确地掼了进去,里面“嘎嘎”一阵响,前面嘴子里像屙巴巴似的往外迅速冒出比筷子粗一些的圆条条。我一看就知道了原理。我们乡下有人家做檀香,就是把香料配好了做成坨坨放在一个臼里这样压出来的,只不过那是用人工的杠杆方法压,而不是机器罢了——这冒出来的黑条条就是做电池炭棒的呀!它们从机器嘴子冒出来落到传送带上,各个女工用铁片把它们搂过去,截成长短一样,整齐地码在身边一个个梳妆盒大小的铝盒里,然后运到熔烧组装窑,烧成成品。

  “我做泥块,你负责搬过来往里掼!”老董大着声音说。我点头喊“好”,觉得这活计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太好对付。我是练武的人,又酷爱打篮球,要力气有力气,要准头有准头。我模仿老董把泥块朝洞口掼去,哪晓得却没能掼准,有五分之一“吸”在洞口外缘,忙不迭地掰下来扔了进去。掼了三四个后,终于掌握了动作要领。

  我来来往往地搬泥块、掼泥块。可以想象这几天老董又要做又要掼的劳动强度了,真不容易。这机器其实设计得相当不合理,可以说很笨,如果像碾米机那样从上面填料多好,这样平行地掼料太过吃力了。不一会儿膀臂就感到了酸乏,还不能懈怠,懈怠了就容易掼不准。

  我心里却奇异地酣畅。人拥有一份工作,就拥有一份踏实、安全和希望啊!马达声音很响,在我听起来却十分亲切和舒服,因为嘈杂单调的声音反而会让我进入丰富的想象和深层的思考当中。我小时候夏天常爱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楝树下,在无边的蝉声鼓噪中胡思乱想。到县中复读来去都是乘轮船,总拣离机舱最近的后排坐,在震耳的马达轰鸣中思绪如飞,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喜欢幻想,想象力漫无边际,入迷酣畅的程度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这当儿,我机械地劳动着,偶尔瞅一眼那些女工,更是沉溺于缤纷的联想和深深的感动中。女工们干活时没人讲话(讲话也听不见,除非大喊),双手极其灵活地搂料、裁料、装箱,每张脸孔都是那么安静而专注。在农村,我看惯了这样的表情:栽秧割麦打菜籽的女子,罱泥挖墒撒粪肥的汉子,摇纺车的老奶奶,搓草绳的老爷爷,农忙时为家里做饭、喂猪的孩子……专注劳动时的表情是最动人的表情,最美丽的表情,实在跟容貌长相毫无关系呀!

  中饭时我在食堂吃得很香,半斤米饭三扒两咽就下了肚,把冬瓜海带汤喝得一干二净。想去窗口添二两饭,终究没好意思。干重体力劳动就是能吃啊!

  下班后,我去厂里浴室洗澡。脱光衣服,我忽然发现大腿内侧平空生出一块淡黑的瘢痕,用手抹抹,原来是军裤上的破洞造成的。把身体浸入温热的浴池,学别人就着池水用肥皂洗头。水面上不一会儿就浮起了指头厚的黑花花的泡沫。两个结伴而来的小伙子一下池,不管不顾地钻了个猛子,出水时把头发往后面猛一甩,痛快地嘘了一口气,嘻嘻哈哈逗起乐来。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光屁股朝外,齐齐地站在水池外面冲着墙小便(地上有一条浅浅的淌槽通向外面水沟),于是浴室内汗酸占主流的气味中顿时又融入了浓郁的尿臊气。看到他们就要下大池,我吓得立马蹦出来,到外室用水蓬头冲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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