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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挂桨船熄了火,缓缓靠上码头。立刻有人提着锚扔上岸去。下面接客的人却不许担跳板。船上的媒人早有准备,把两条烟甩了过去。于是跳板就担起来了。聚着看热闹的人哄笑着叫嚷:“快下来散糖!快下来散糖!”媒人忙不迭地提着装糖果的小篮子下了船,你一把他一把地分,来不及的拥上来动手抢着抓,把媒人挤得跌跌的,夸张地叫着笑着,篮子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气喘喘地随船上下来的众人一起往新娘家走去。后面立刻传来了尖叫哭骂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十几个孩子像一群小兽扑在一起,争抢泼洒在地上的糖果,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进了杨家院子,到处是亲戚和帮忙的人。新嫁妆靠南墙排列着。院子井台上摆着一个洗澡的木盆,里面满满地浸着碗盘碟杯、汤匙和筷子。两个厨师系白布围裙,坐在安置在厨房外面的案板前,麻利地切菜配菜。厨房里的风箱拉得啪嗒啪嗒响,锅沿上摆着一溜儿茶碗,锅盖四周溢出的热气飘出门外,在阳光的照射下,如云蒸霞蔚。屋门口撒满了鞭炮碎屑,脚踩在上面黏黏的。

  堂屋里摆放着四张八仙桌,东北面上首那张桌子已收拾好了,上面摆着花生、京果、云片糕、芝麻糖四个碟子。我们一船人依次坐下喝茶,跟着厨房里糯米汤圆就端上来了。趁热连汤夹水吃下去,在船上受冻的身子才暖和过来。我很奇怪怎么没看见春英,问媒人,回答是新娘子必须一早坐在父母床上不出来,吃中饭也不出来,由这边的福奶奶送进去吃,直到上新娘船,这是规矩。离吃中饭还有两个多小时,娶亲的人散开来玩了,庄上有亲友的趁机去串串门,媒人跟女方的父母咕咕哝哝地谈着话,把新郎和做伴郎的我独留在首席的位置上干坐。宝根有些拘束,端坐着,我递烟给他也不抽,让我怀疑他有点做作,故意装出庄重的样子。他今天穿的是藏青蓝涤卡中山装,外面罩着中长黑呢子大衣,我还是那身牛仔服,两个人光光鲜鲜气宇轩昂的,吸引了不少女孩子伸头进来看,脸上笑吟吟的。我发现这里的小姑娘都很水灵,也不知怎么回事。

  就这么干坐着,我觉得冷,憋不住问一句能不能坐到门口晒太阳。那边的亲戚立刻说:“不拘!不拘!两个人坐出来吧,太阳暖和呢!”于是我俩就坐到廊檐下的一张长凳上。

  过了一会儿,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起走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哎,打牌不打?我们差一个人。”我一听怔住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陪郎。”穿红滑雪衫的女孩扭头对厨房里娇声叫道:“姑妈,我们喊陪郎打牌,不要紧吧?”里面一个婶子答道:“不要紧,不要紧——两个疯丫头!”穿绿袄的女孩立即对宝根说:“姐夫,借你陪郎用一个小时!”咯咯笑着,拉我的臂膀。她俩活泼率真的劲儿把我感染了,不由站起来跟着走,也不问宝根高兴不高兴了。

  我被她俩拉到东房里,见靠南窗的一张床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坐在那里熟练地洗着扑克牌。南窗很大,阳光无遮拦地晒照在床铺上,正好打牌兼晒太阳,真是会挑地方。两个女孩麻利地脱鞋子上床,对有些发怔的我说:“快上来呀!”

  我们四个人把脚伸进花被窝中,在被面上打。打的是“关牌”,来钱,五分钱一张,如果“百搭”输在手上,一张罚十张。两牌一打,我们就互相知道了名字,穿红滑雪衫的叫晓霞,穿绿袄的叫慧兰,那少年叫友同。他们仨“金龙、金龙”地喊我,倒像是老熟人似的。四个人腿子在被窝中碰碰的,有只脚伸在我的膝弯里,肉乎乎暖和和的,让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两个女孩子都爱说爱笑,说说笑笑中就把我钱赢走了,这让我感到有些难堪,不是舍不得几个钱,而是感觉输得太容易,输得莫名其妙,好像我智商有问题似的。三人赢我一个。

  中饭散席已经两点多了,男方这边的长辈赶紧跟女方娘家人协商:早点搭家具,新人上船,打发我们走,因为我们庄西有两家娶亲呢,要抢码头的。据说同一天娶亲的人家,谁抢先把新娘子带回家,谁抢先到达归家的码头,就会更吉利。“一步先,步步先”。在特殊时刻,关键时刻,必须领先一步,当仁不让。真是个颇有寓意的好玩的民俗。但由于娶亲带新娘常常会在过程中产生新问题,而且这些新问题往往都是女方家设置的,比如为以前彩礼钱给得不足而发泄怨愤,比如要给男方一个下马威不要以为女方娘家是好惹的等等,往往弄得娶亲的到黄昏都不得走,这就意味着男方家里等着新人归来做拜堂仪式的所有亲戚朋友跟着干等,忍饥挨饿,很晚才能开席。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后娘家人难免鞭长莫及,所以很多人家在姑娘出门时都会刻意使出这招“杀手锏”,先挫挫男方家的锐气。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男方这边的媒人和长辈非得低三下四求情说好话做解释拿保证不可,千万不能光火发脾气,否则娘家这边的一大帮子亲友情绪激动起来,新娘子带不走都是有可能的。

  春英娘家这边通情达理,举手放行。娶亲的人立刻开始搬嫁妆。三门橱,五斗橱,书桌,杌子,灯柜,梳妆台,铜盆、脚盆、澡盆,马桶,缝纫机,自行车,收录机,台灯,热水瓶……往船上抬的抬,拎的拎。嫁妆真是不少。春英的父亲噙着泪帮助指挥着,而东房间春英的母亲早已嘤嘤地哭开了。姑娘生下来,捧宝似的养大了,养到二十四岁,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现在要离开父母上人家去了,送给人家传宗接代去了,能舍得吗?能不伤感吗?

  搬到最后还剩一个大箱子,放在院子当中间的砖地上。这是要做捏锁仪式了。一把打开的小铜锁挂在箱子上,得让小舅子锁起来才能够抬走,完成搬嫁妆的全部工程。先把箱子打开,里面都是新衣服,衣服上还摆放着娘家“压箱子”的钞票和传给姑娘的宝物——几十枚铜板,三四枚“袁大头”银圆。这箱子的充盈与否直接反映着娘家的家庭情况和对出嫁女儿的关怀程度。有人喊:“新郎官来满箱子!”宝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新钞票放进了箱子。小舅子春苗酒气哄哄地歪叼着香烟走过来,朝宝根一伸手:“拿钱捏锁!”宝根连忙掏出二百元奉上。哪晓得春苗瞟了一眼,根本没接,抬脚就要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笑着叫道:“舅老爷嫌少了,再加,再加二百!”宝根头上顿时沁出了热汗。原来他来时准备了六百块钱,满箱子放四百,捏锁给二百,想不到小舅子不肯要。早晓得这样,来时多带些钱了,现在拿不出多尴尬呀。总不能要来娶亲的人凑钱呀!

  我在旁边看出了端倪,从钱包里拈出二百块钱递给宝根,说:“你的钱在这块!”

  春苗施施然接了钱,才蹲下来把箱子上的锁捏起来。娶亲的人马上把箱子抬走了,像抢一样。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英在伴娘的搀扶下出来了,眼泪汩汩的,跨出娘家的大门……

  鞭炮声中,新娘船缓缓驶离了码头。打一个弯,加速向东驶去。我下意识回头一看,码头上人群还站着,一红一绿两个姑娘站在高处的一棵秃树下面,捏着纱巾朝我这边轻轻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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