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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均匀,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道,“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所有忧伤,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直截了当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讷讷的,“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一早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让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

  “不要脸”

  “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道:“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蘼,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道:“……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道:“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她又想了想,“我还有一个远方侄女在国内,有空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道:“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我甚至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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