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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每逢这个时候倒B就哑口无言。作为一个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权力,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违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别人的奖金。但钳工班是全厂出名的硬骨头班,日寇美帝都见识过,一个绰号叫倒B的人,他怎么可能对钳工班有所作为呢?我们可以在车棚里把他的自行车轮子卸下来,可以在厂门口等着,在他脑袋上敲一棍子,可以揪住他把他扔到厕所里,我们只要不杀了他,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倒B一直对我说,路小路,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就问他,落到手里又当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看我看厌了,就转到魏懿歆身边去。魏懿歆是大专生,还在下放期(车间实习期间),看见任何干部都像是看见了黑社会,只能点头说刘刘刘干事(倒B姓刘)。倒B很满足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说,小魏,出污泥而不染,很好。我就对倒B说:"你这个逼一直都说八个字的成语,今天怎么改说六个字的了?"魏懿歆就吓得脸色发白说,刘刘刘干事,路路路路小路不不不关我我我的事。这时倒B就拍拍他的肩膀,踱着方步离开了钳工班。事后,魏懿歆会说,路路小路你你不要把我推推推火坑里。我就嘲笑地说,你你你他妈的现在还不在火火火坑里吗。

  有一次下班前,倒B又踱到了钳工班,那天所有的工人都在。钳工班有个习惯,下班之前无事可干,大家会把自行车推进来,在铁皮房子里一溜摆开,擦车。其中以我师父老牛逼擦车最是痴迷,他那辆28凤凰车,永远都是擦得锃亮,显示出了一个钳工的骄傲。老牛逼擦车时候斜着头,双眼眯着,好像是在给自行车做马杀鸡。擦完车子以后,他会端起茶缸,叼一根烟,用一种略带疲倦的眼神看着自行车,好像是性高潮之后的松弛和满足。

  那次我们擦到一半的时候,倒B闯了进来。他先是吼了一声:"谁让你们上班时候擦车的?"后来发现没人理他,只有歪卵师傅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歪卵师傅因为是个歪头,所以你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你,而且这个人经常走神,你要让他注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去玩弄他的歪头。倒B很生气,他生气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而是魏懿歆。他说:"魏懿歆,站起来!"魏懿歆可怜巴巴地站起来说:"刘刘刘干事,我错错错了。"后面有工人大声说:"歪卵,管管你老婆。"

  歪卵师傅莫名其妙地问:"谁是我老婆啊?"

  后面的人说:"歪卵的老婆当然是倒B,歪卵戳倒B嘛。"歪卵师傅听了这话,破口大骂。倒B更是大怒,问:"谁敢骂我绰号?"没有人理他,周围是发疯一样的笑声。

  倒B在一排自行车中找到了德卵,钳工班班长,那个不会说话的红脸大汉。倒B揪着德卵说,要把厂长叫来,整顿班组纪律,尤其是小学徒。德卵涨红了脸,说:"小刘,算了嘛,不要搞大嘛。"倒B说:"不行,上班擦车,严重违反纪律。"德卵无可奈何,只能招呼我们把自行车都收起来。我不得不说,钳工班虽然是个硬骨头班,但班长德卵实在是个脓包,让一个脓包来管理一群滚刀肉,可以说明智,也可以说白痴。

  后来我们都收住了笑声,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铁皮房子中间只剩下老牛逼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叼着香烟,端详着自行车,他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擦好了。再晾一晾。"

  倒B说:"老牛逼,你怎么回事?"

  老牛逼说:"我擦车水平怎么样?"

  倒B说:"不要油腔滑调。"

  老牛逼说:"把你老婆叫来,我保证擦得跟这辆车一样干净。"

  狂笑,我们狂笑,简直笑疯了。倒B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干部,是个知识分子,他对老牛逼骂道:"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但这微弱的声音被我们的狂笑盖过。老牛逼是个天才,他把知识分子倒B彻底击败,他让知识分子倒B沦落到与钳工对骂脏话的地步,而他本人却巧妙地避免了市井而无聊的谩骂。

  后来德卵出来打圆场,他让倒B回科室里去。倒B走了以后,德卵本来想说点什么,结果下班铃声响了,大家跳上自行车一溜烟都消失了。那是钳工班快乐的下午,我们打败了安全科的倒B,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干部,连中层都轮不上,但钳工们还是感到了荣誉和自尊。钳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工种,POWER!我跟着他们一起乐昏了头,根本没想到倒B会跑到劳资科去告我的刁状。

  九二年的初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暗恋过小噘嘴,其实也不是暗恋,而是有点喜欢。她很瘦,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一张天生噘着的嘴,我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那根红肠一样的辫子,在脑袋后面晃啊晃的。我仗着自己曾经跟她说过几句话,走过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但她根本不看我,好像我是空气。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用眼风扫一个姑娘,她要是没知觉,那只有两种解释,第一,她假装没知觉,第二,她是白痴。

  后来倒B去劳资科告状,他不说自己在钳工班被老牛逼羞辱,说了也没用,全厂被老牛逼羞辱过的人数不胜数。倒B说的是,路小路对他扬着锉刀,非常凶恶。劳资科认为,一个学徒这么凶恶是非常危险的,厂里可以有一个老牛逼,但不能让老牛逼这样的人有繁殖的机会。这事情落到了小噘嘴手里,她把我叫去,让我站在那个炮楼一样的窗口,没头没脸地训我。

  小噘嘴具体训了些什么,我全都记不起来了,不是我现在记不起来,而是当时就忘记了。我只记得她问,为什么对刘干事扬刀子。我说,我没刀子啊。小噘嘴说,人家都说你扬着锉刀了。我心想,你这个科室女青年,肯定连锉刀都没见过,那玩艺也能算刀啊?但我没法对她解释清楚,的确,锉刀也是刀,就像机床也是床。下次我记得对倒B扬我的拖鞋,那玩意抽在脸上比锉刀更疼,而且不算凶器,而且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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