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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后来她又问我:"怎么样?砖头递得及时吗?"

  我说这简直没章法,那块砖不是红砖,是黑砖,本身很薄,日晒雨淋的捏在手里都发酥,这种砖连鸡都拍不死。白蓝说,没办法,电影院门口,能找到一块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又说,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拔腿就跑的,递一块砖上来,简直是添乱。她就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边逃一边扔砖头啊。"我根本没法跟她讨论这种问题,只说她心血来潮,会把人害死。

  九三年春天我也四处找砖头,要拍食堂里的吴主任。那天中午,食堂里的东西不新鲜,吃得到处都是拉稀的人。我们厂的食堂有规矩,干部是十一点半吃午饭,工人是十二点吃午饭,干部餐比较丰盛,轮到工人就全是些残羹冷菜。这事情让工人很不爽,职工代表大会上拍桌子骂娘,后勤部就去找食堂,说能不能统一吃饭,免得工人造反。食堂的吴主任说,这可不行,工人干部一起吃饭,食堂的人手不够。有一阵子就改成工人先吃饭,干部后吃饭,结果端上来的米饭全是夹生的,肉丸子掰开一看,里面粉红色的都没熟。工人就急了,又在职代会上骂娘。吴主任说,这没办法,工人的数量是干部的十倍,工人先吃饭,食堂还是来不及做。

  我们恨吴主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搞不清一个食堂的头头,怎么就成了主任。常识告诉我,带主任的都不能打,车间主任,班主任,主任医师。这口气憋了很久。

  那年春天的食物中毒,局限在工人范围内,干部绝大多数都好好的。说是食物中毒,其实也都不是很严重,呕吐昏迷抽搐的基本没有,但个个都拉稀。工人们都气疯了,一是因为干部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全是工人,二是因为很多工人都没有拉在厕所里,而是拉在了裤子上。

  出了这事,人人都想到白医生。我那时候经常表扬她,你不是白蓝,你是白求恩。我跑到医务室,里面围满了人,都在领药。等到人群稍稍散去,我进去跟她打招呼,她顺手塞给我一包黄连素,还说:"从卫生所紧急调来的药,记得多喝水,发生呕吐就立刻告诉我。"

  我说:"我没事啊。"

  白蓝很诧异地问我:"你没在食堂吃饭?"

  "吃了。我中午就吃了三两面。"

  "噢,面没有问题,问题都在荤菜上。"她说,"帮我个忙,把这几个药箱子搬过去。"我替她搬箱子的工夫,又蹿进来七八个人,找她配药,拿到药以后就倏忽消失了,动作轻快得跟鬼魅一样。我说这家伙有点像闹霍乱啊。白蓝说:"你见过霍乱吗?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我被她撵出来之后,在厂区闲逛,厂里基本处于停产的状态,到处都是提着裤子狂奔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蹲了下来,说哎哟哎哟不行了出来了。后来我去尿尿,发现厕所里挤满了人,个个呲牙咧嘴。化工厂的厕所就那么几个,集体拉稀的时候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看了这情景,只能掉头往回走,跑到办公大楼的厕所门口,里面照样满满登登,全是工人师傅。我只能跑到大楼后面的小夹弄去尿尿,迎头撞上倒B。倒B也来这里尿尿,办完了事,正往回走。倒B说:"路小路,不许在这里拉屎。"我说:"去你妈的,老子是小便。"倒B狐疑地问:"工人都在拉稀,你小便?"我就当着他的面把裤子拉链拉开,一边尿,一边说:"走远点,尿你逼脚上。"

  食物中毒事件之后,厂里没有任何交待。有一天,白蓝跑到厂办去破口大骂,厂办的人也无可奈何,他们也不明白一个小厂医为什么搞得这么激动,好像联合国难民署的。白蓝说,这么大面积的食物中毒,为什么不处理姓吴的。厂办的人想了想说,以前没这个惯例,以前也有集体拉稀,吃点黄连素就好了。白蓝纠正说,这不是集体拉稀,是集体食物中毒。厂办的人说,我们这里都叫集体拉稀,不稀奇的,食物中毒听起来太严肃了,影响不好。

  厂办的人还告诉白蓝,吴主任没什么文化,也不大知道食品卫生,你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小孩脸上全是蛔虫斑。但是,吴主任是厂长的大舅子,处理他很困难。吴主任本人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他也吃拉稀了,这说明他不是故意投毒。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没有处理他的必要,不就是几斤变质的猪肉吗。白蓝听了这话,就在厂办砸热水瓶,一个两个三个,一共砸了三个。厂办的人静静地看着她把热水瓶砸光,对她说:"小白啊,气也撒了,人也骂了,回去工作吧。"她没辙,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对白蓝说:"你真牛,敢砸厂办的热水瓶。"

  她说:"而且砸了三个。"

  我说:"你就是送我三个热水瓶,我也不敢拿到厂办去砸。"

  她气呼呼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徒工。我怕什么?我不是白求恩吗?"

  事实上,尽管她砸了厂办的热水瓶,吴主任还是好好的,只有食堂里负责采购的师傅被调走了,去糖精车间去做操作工。我们厂里很古怪,犯了事的都会被送去造糖精,好像古时候的充军发配。我对白蓝说,到此为止吧,你要想顺藤摸瓜,那就摸到厂长的瓜上,那样的话,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做操作工了。白蓝说,全是体制问题,搞不好了。

  我那时候搞不清什么叫体制问题,说实话,现在也搞不清。我在电视上看经济学家讨论体制问题,争来争去,说的是一个厂到底应该归个人还是归集体,鸡巴,它爱归谁就归谁。假如一个厂老是让工人拉着稀去上班,这个体制就不怎么样,反之,则还有一点可信度。我对白蓝说,其实你去找小毕,让他跟他爸爸说一声,比你砸一百个热水瓶都管用。白蓝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一天不说小毕就浑身难受?"

  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办法,我去把吴主任拍了。"

  白蓝说:"你拍他,于事无补。"

  我向她解释说,其实工人并不在乎食物中毒,只要吃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人在乎的是拉稀本身这件事。化工厂里的工人都是被毒气熏得半死不活的,干活也好,性交也好,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漏了,人就完蛋了。我自己做钳工的,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史泰龙,而是举着饼干的蚂蚁,一个力大无穷同时又极其脆弱的微小生物。谁要让工人拉稀,谁就是把他们肛门上的塞子拔了下来,泄了气的工人等于是废物一个。干这种坏事的人,就是工贼,就是破坏分子,就是反革命。我不拍他还能拍谁?

  白蓝说:"你就乱扣帽子吧,你知道什么叫工贼反革命?"她让我不要管这个事情,拍吴主任是错误的,这又不是私仇。我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公仇私仇还不是一样?"我想到一个词,叫做公报私仇,假如我去替白蓝拍了吴主任,那就应该倒过来,叫私报公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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