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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长脚操起扳手,举到空中,那样子好像是要行凶。这个动作要是由我来做,师傅们早就逃了,可惜,长脚太缺乏威慑力。师傅们瞪了他一眼,然后把帽子都摘了下来,把脑袋凑到扳手下面,说:"往这儿敲,你敲一下,我就工伤半年。"长脚看着那七八个脑袋,首先,他不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该敲谁好。扳手最终敲在了师傅们的棋盘上,那些棋盘都是钢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画出格子,扳手只能敲出一声巨响,以及一串火星。师傅们哈哈大笑,长脚放声大哭,往河边跑去。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

  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

  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我要辞职!"

  "去哪里啊?"

  "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

  "可是你去哪里呢?"

  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问再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长脚说:"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起去换灯泡。

  我曾经问过小李,你技术不错,又很年轻,为什么不到三资企业去撞撞运气。小李说,三资企业管得很严,动不动就被开除掉,国营企业虽然操蛋,但它不能开除职工,除非你真的去打车间主任。

  我那时候对三资企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香港人、台湾人以及外国人开的厂,至于它们和国营企业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工资比较高吧?小李给我算过一笔账,在糖精厂,我们一天干两个小时的活,其余六小时闲着,在三资企业一天马不停蹄地干八个小时的活,工资却不会高出四倍。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后来我遇到个高中同学,他在一个韩国人的厂里做流水线,他说,一天至少干十个小时,连小便都要登记挂号。

  九十年代,戴城开发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土方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些土方车从农田运来泥土,把另外一些农田填平,造厂房。六根说,他们村里来了一些穿西装的人,说是免费给农民挖鱼塘。农民开心死了,养鱼比种地挣钱。于是挖土机就开进了村子,日夜不停地挖鱼塘。六根的爸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菜地全都变成了四方形的大坑,足有三米深,掉进去根本爬不上来。等到他爸爸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他们家的房子仿佛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四周全是深坑。下过雨之后,他家就成了个孤岛,得坐在木桶里游出去。六根爸爸没办法,只好放了鱼苗来养。有一天,村里的小化工厂放污水,鱼全死了。

  六根家的菜地,最终变成了工业园区的地基。我们嘲笑他:六根,你家好大的游泳池啊,可惜全是深水区。

  那时候,戴城的工业园区,据说是新加坡投资的。全市的干部群众都很紧张,新加坡人就要来了。我以前不知道新加坡,据说是一个国家,据说是一个城市,后来知道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国家。戴城的报纸上说,新加坡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城市,又干净又安全,而且很有钱。

  九三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听过一场报告。有几个领导跑到新加坡去考察,然后召集了一些青年去听报告。我们坐在一个小会堂里,看了好多幻灯片。领导说,以后戴城会成为一个劳动力奇缺的城市,因为很多外商都会到这里来开厂,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下面的青年听得很受鼓舞。领导忽然又说,但是,戴城群众的素质有待提高,新加坡的法律很严,谁要是随地吐痰,就会被拉进去用皮鞭抽,这皮鞭可不是你们爸爸的皮带,而是特制皮鞭,并且像鞋子一样有尺码,按照各人的体重挨不同规格的鞭子。小孩有小孩的鞭子,女人有女人的鞭子,退休工人有退休工人的鞭子。这一鞭子下去就变成半残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养好了伤,再拉进去抽第二鞭子,如此循环直到抽完。最重要的是,新加坡是个法制国家,不可以托关系走后门,你要是犯了事,就算你爸爸是公安局长都没用。领导说完这个就对着我们奸笑,我心想,他妈的难道我们国家就不是法制国家吗?

  我当时没什么法律常识,听到这种胡诌,吓得要死,以为那个南洋的花园国家会向戴城派遣行刑队。这些行刑队会站在街上,戴着红袖章,凡是看见不文明的行为,就一鞭子抽过去,连罚款都不需要,因为他们有钱,不稀罕人民币,他们的嗜好就是抽人。由于他们的文明水准特别高,所以看不顺眼的东西也特别多,像我们厂里的人几乎个个都可能挨鞭子。我心想,谁要是敢抽我,我肯定一板砖拍过去。后来领导又说,他们不但敢抽戴城人,连美国人都敢抽。我心里不禁又开始佩服他们。

  这场报告听得我一头雾水,假如马上就有鞭子等着我们,为什么大家还那么鼓舞?后来白蓝说我脑子有病,听报告时候断章取义,就听出这种效果来。

  我对工业园区和三资企业抱有恐惧感,就是从这场报告开始的。后来,新加坡人来参观戴城,全市发动进行爱国卫生运动,连我们农药新村都在大扫除,还灭鼠。我妈妈问街道主任:"新加坡人会到我们这里来吗?"街道主任说:"我也不知道,但灭鼠很有必要,万一老鼠跑到宾馆去呢?"灭鼠运动之后,老鼠没见少,农药新村的鸡鸭被毒死了一大片,又不能吃,只能任由它们在草丛里发臭。那时候新加坡人已经不干了,工业园区投资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死鸡死鸭没人管。

  有关三资企业,对一个戴城人而言,始终是奋斗目标之一。另外还有两个普遍的奋斗目标:考上大学,开个杂货店。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坐科室那是梦想,不是目标,奋斗了也没鸟用的。当时,糖精厂里暗流涌动,很多人都想去三资企业碰碰运气。我以为小李会去,或者是长脚,没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竟然是六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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