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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她的男人在他单位领导的领导下嫖娼,屡教不改。

  她要求领导要嫖就嫖,她还可以请客,当然不是请领导嫖她自己,只要不带上他去嫖就好。领导没有引起高度重视。她绝望地展开了报复。

  会为一个男人忌嫉妒成这个样子,自然舍不得杀害这个男人。况且她男人嫖过的不能折合到一个人身上,工程量太大,杀也杀不完。她想到了杀掉领导的小孩才有警世作用。

  有人说她杀害领导的孩子之后,大卸八块,亲自扔到了堂表家附近、我们常去写生的水库附近。又有的说只拦腰一刀,对折以后装进麻袋,让一辆三轮车拖走。

  可见开始我父亲所说的那种招摇过市是荒诞不经的。

  那个水库经常惹事。就是去年,我二伯父早上起来带着黑宝散步,散到中途,黑宝不肯走了,怎么拖也 拖不动,只好由它扒一个土坑出来。它扒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抓破了一看是一把金色的头发,二伯父以为 是哪个服装店扔的塑料模特。用脚一踢,是软的。他当过保安,立即反应过来报了案。

  一共是三具尸,一家三口。

  有人恭喜我二伯父,说这三人正是某个报纸上重金悬赏要寻找的三个人。有些遗憾,人都死了,是要寻人而不是寻尸,赏金肯定要大打折扣。

  又有人说是卫校扔出来的人体标本。堂表是从卫校出来的,一口否定。人体标本很贵,至少几万块一具,这几具看上去还很新鲜,不割个稀巴烂,怎么舍得扔。

  我堂兄来了,没好脸色给我二伯父看,原来这一家三口在大庸旅游遭人谋财害命了,因为是外地人,没 有亲戚认领,已经在这边结案了。怕传出去影响游客生意,偷偷拉到偏僻的水库来,三两铲子埋了,这件事是我堂兄一手负责的。偏偏我二伯父又发掘出来了。

  这个水库很邪,明明淡水流域,却生长出一种很像水母的浮游生物。这种生物摊开了只有拇指和食指圈 起来这么大,薄如蝉翼。我表兄首先发现,捉了几脸盆在家里给周围的孩子展览。附近经商的妇人也陆续发 现了这种奇怪的生物,比起她们在小学大门口出售小蝌蚪、把啤酒瓶在烈火里融化成拳头大的水晶球去贩卖 ,这个玩意儿更畅销一些。不过这也不能算养宠物,这种生物不通人性,相处久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图个新鲜。

  我用墨水瓶关一只,带到学校里玩。我在家里给这个生物换水,失手把它掉进沟里,捞起来后,它们已 经不能一张一合了,我想到胡大太刚刚在沟边站过,是不是她吐了痰,擤了鼻涕。真正的它们已经溜走了。

  妇人们还把一副围棋拆散了,黑子用白字、白子用黑字写了一些小名,不写姓,只写一些有性别的名, 还是亲昵通俗的叠词,菲菲、芳芳、霞霞、杨杨、涛涛、伟伟等等。粘上一根绳索戴在脖子上,一块钱一个,是大家的护身符。

  报社派人来采访她,问她后不后悔,要是她肯忏悔的话,就给她拍一本警世录、教育片。一不小心她又 成了明星。她微笑着拒绝了,她说她根本不后悔,是她男人先辜负了她,是他的领导罪有应得,甚至她豪情万丈地说要杀光天下所有婊子。

  我祖母每天都收看关于她的访谈,连重播也看,很赏识她,恨不得去探监,提上饭菜给她饯行,我看她们可以歃血为盟。

  她的儿子和我同班、还同过桌,全班只有我跟他讲话。他是个枯瘦的孩子,写得一手好粉笔字,我们班的墙报都是他办的。

  他偷偷对我说他是亲眼看见他母亲被枪毙的。

  她开始还口硬,开宣判大会时都还朝台下高傲地微笑,像是我们课本里的英雄就义。直到刑车出了城, 没有了人围观,冷清下来,她开始喊冤。没有人理她,车照样往前开,沿着梨水河,开进了一大片竹林。

  他作为她的儿子也觉得她杀了人以命偿命是应该的,没什么好冤枉的。都想劝劝她别喊了。又一想,她喊叫的机会不多了,不必制止她。

  她也许是开始怕死了。

  她被拖到那片竹林里,隔了半天,响了两声枪。

  我父亲说他们那辈人里出了个毒枭,是个女演员,拖去枪毙的时候,一个班的战士换光了还打不死她,不是她刀枪不入,而是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他们下不了这个手。

  我二伯父说一枪打不死会很疼,有的杀人犯疼得要回过头来骂娘。

  我祖母说解放时处决一个土匪还是用刀砍的,土匪头子杀气腾腾的,嘴巴里塞满了石灰。刽子手没有被 土匪买通,但他是个精明人,知道兆头不好,也是怕报复,留了一手,只砍掉土匪头子的半边脑袋,一些皮 肉连着,头没有脱落下来。不过鼻息是没有了。观看的人刚刚松了口气,听见城墙下面稀稀拉拉的,有人攒 动起来,大约是来接应的土匪们。倒在地上的土匪头子听到响动,腿一蹬,立即活了过来,捧着自己快要掉落的头,摇身纵上了城墙。

  他失踪了几十年,再次看到他,他成了市里知名的高寿老人,为了做一个平安是福的专题片,电视台还出重金邀请了他。

  子弹进去之后她的尸体开始没有流血,用车拖回来时受了颠簸,两股血从两片肺叶的中心挤了出来,在 腹部流成一个X。他挨着死去的母亲,看见那两条血,怀里抱着两个预备给她擦洗身体的热水瓶,跌跌撞撞的。

  他说到这个时龇牙咧嘴地对我笑了,他的眼睛里晃荡着一朵一朵火光,像一片一片渔火。

  年幼的我觉得这个笑容很不应该,要知道孩子是最容易大喜大悲的,他这个笑容未免太肤浅、太敷衍了。

  我突然害怕子承母志,志气小到为母亲自费出版她狱中的自传,大到杀光天下所有的婊子。我觉得后来 的我人身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以我们当年的交情、以我当年对他的倾听,他会不会日后放我一马。

  我见过比他还冷漠的孩子,四十四中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他父亲死了。没死之前,靠给死去的人吹唢 呐听来维持生活。到她家里,他总是给我出谜语让我猜,阴森森的,有很多花脚蚊,毒气大,一咬一个鼻子 的包,痒上一个星期。我从来不敢久坐。她一家租别人的房子,厕所都没有,屙尿屙在罐头瓶里,傍晚拿出 去倒。我去她家里玩,她家里没有杯子,我差点用了窗台上的罐头瓶子装水喝。

  她家里总共只有三双鞋子。她母亲走亲戚首先要到学校里换走她今天穿的皮鞋,她上体育课还要找到同 校的妹妹换走球鞋。她母亲接着得癌症死了,也可能是自杀。我们班上凑钱买了只花圈去看望她,我觉得她 一点也不难过,蹲在屋子中央津津有味地试穿她母亲遗留下来的一双鞋子。表情很甜蜜,现在归她安心穿了。我觉得买花圈的钱用来给她买双鞋子还更实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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