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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子晟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少安毋躁。然后才说:“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早几年事情太多,完全顾不上。最近这一年看下来,朝局平稳,应该是时候了。”

  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事情却实在太惊人。九年前的那场剧变,犹在眼前。先储承桓失欢于天帝,最终闹出一场亘古未有过的大洪水,自己也自尽于凡界,这件事说到根底上,还是由这项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继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时变乱中,忧心切身荣辱祸福,无所适从,如坐针毡的情形,都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但匡郢心思比较深沉,没有想清楚便不肯开口。于是照例由徐继洙来问:“王爷,此事非同小可。王爷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

  这事,子晟已经考虑多时,正要与几个幕僚商量。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说道:“我想过,帝懋四十年先储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时先储推得太急。同时撤换凡界九州的督抚,变故太大,人心难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次我的打算,是先选一个州试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广之,倘或不行,也有回转的余地。”

  匡郢想了想,问:“那,王爷打算选哪一州?”

  “纪州。”

  “纪州——”胡山沉吟着说:“杜风,是不是在纪州?”

  “不错。”子晟很欣慰地说。胡山就有这样好处,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自己心存疑虑,也必定会全力协同。

  “选中纪州,正因为杜风在那里。”子晟说。

  “他是纪州的‘济事都’?”徐继洙问。

  子晟皮里阳秋地一笑,摇头说:“他怎会是‘济事都’?”徐继洙不明白,便拿眼睛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当然是很清楚的。所谓“济事都”,并非是官名,而是种荣衔。凡界各州、郡的督抚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形,所以总要请当地有些身份地位,明白事理的凡人来相助,久而久之,成为惯例,连帝都也默认下来,就叫“济事都”。济事都虽然是不食俸禄的虚衔,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往往有些分量。

  但,杜风并不是济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说起来也有些难以措词。胡山正在思忖,匡郢却由这名字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气,说:“王爷,我记得,当初羽山之战,率凡界民众阻挡天军的人,就叫杜风?”

  徐继洙听了,心也一提。不错,他也想起来,当初白王率八万天军征讨先储,止步羽山,就是受阻于此人。这一来,心中的讶异,不次于听见子晟说要推新政。

  子晟对两人的吃惊,在预料之中,所以不以为意。“杜风此人,见识才具都很难得。”他很平静地说:“当初羽山之役,其实并不是他的主张。那时有人从中撺掇煽动,群情难抑,他肯出面,其实有约束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后来若没有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徐继洙微微松了口气。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显见得事情并没有不妥之处。徐继洙知道他们两人的见识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来。

  子晟又说:“我于羽山,曾与此人有过一夕长谈。他答应为我约束凡界。所以,前几年朝中多事之时,凡界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中杜风的功劳不小。像他这样的人,拿,是永远也拿不尽的。不如为我所用,却能抵我十万天军。”

  “王爷。”徐继洙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王爷果然高明!”

  他是这样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却又不同。早几年白帝能专心肃整天界,确实得力于凡界安宁。但,杜风也不会平白答应帮忙,必定是子晟当日有所承诺。承诺的是什么?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还没有什么,匡郢却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与凡界自理有关,心里就不免暗暗吃惊。如果说结纳杜风有天帝首肯,那么这一层天帝又是否知道呢?匡郢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觉得白帝有时行事,胆大之处,超乎常人所能想。

  于是有句话,忍不住不说了:“王爷,此棋虽妙,但毕竟太险。王爷系天下安危于一身,还请以稳妥为先。”这话无异责备,惹得徐继洙转脸连看他几眼。

  子晟却很平静:“这确实是着险棋。但当时情形,这个险,也值得冒。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偶尔为之罢了。”顿了顿,又接着原来的话说:“所以,有杜风在,由纪州开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这边,应当不会出什么乱。”

  话转回这里,徐继洙又有些不以为然:“王爷,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则,还请王爷三思。”

  这句话顶得空而无益,子晟不由微微皱眉。然而徐继洙的为人,中正平和,见识未必高明,但却很能体现相当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对他的话虽然不爱听,却不能不理会。

  “是不是千古定则,这暂且不提。”子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停在窗前,负手而立,慢慢地说:“只论眼前情势。如今天凡两界,人口相当,然而天下岁赋,天人自出几分?不到三成。就这不到三成里,还有凡奴耕织所出的,如此算下来,真正天人出的不到两成!徭役过重,必生事端,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压。可是压能压到几时?莫要以为,我们有神器在手,他们凡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子晟脸色阴郁,眼神仿佛有些飘忽不定:“当初羽山之役的场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穿的是破衣烂衫,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气势,叫人觉得,随便动一动,都会被碎尸万段似的。”说到这里,声音低缓得有如梦呓:“我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真有点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各怀心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得更仔细、更切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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