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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9 贴近温暖,贴近凉

  在家门口,我正准备掏钥匙,门却自动开了。

  爸,怎么是你啊,吓我一跳。

  怎么不是我啊,平常不都是我给你开门的吗?桑农笑着说。

  可你早上不是说有事的嘛,办好了?我问他。

  没什么事了。就接一个老朋友,那天不是告诉你了吗。

  为什么不请你朋友来家里吃饭呢,关系不是很好吧?

  也不是,我考虑来家里不太方便,主家麻烦客人还得破费,再说也约好了晚上请她们去饭店。

  她们?来了几个朋友啊?

  一个,然后叫上陈亚青作陪,大家都认识,好说话。

  桑农好像在接受我的盘问,我们两个都在门口站着,并且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溜进卧室偷着笑开了。

  午饭后,我从电脑上调出他的诗集封面草图,那是前天我跟他一起设计的,但是他不太满意,他说黑色成分太浓,突出的深沉遮盖不住层次上的杂乱。我仔细看了会儿,也觉得不是很对路的,我决定作废了这张,重新找感觉重新绘图。

  我首先从网上搜集了一些封面范例图,我招呼桑农过来看。他说,你感觉呢。我说,都那么庸俗。

  他说,出版社那边其实有人专门设计封面,还挺漂亮,但我却想要那种不仅仅局限于漂亮的效果图。这种感觉也只有你———惹尘可以触摸到,明白?

  他盯着我的眼睛等答案,我说,嗯,好的,我继续试试。

  我知道他是一个要求完美与个性的人,尽管他说他什么也不在乎,可无形的信息透露出来他还是很在意这本诗集的,毕竟是对青春的纪念吧。我一定尽心设计出一个他满意的封面来。

  我构思着色彩搭配,尝试用一种灰色做基调,再用一些简洁的细线条来突出情绪效果。这样的话,我首先做的是翻看一些我以前的绘图,希望从里面能得到启发和灵感,毕竟好久不曾作画了。

  打开老文件夹,许多记忆也跟着涌现,那些或潦草或细致的图片,仿佛是一个个昨天的心绪符号。它们都有名字。但唯有最末一张没命名,我打开它,一怔,眼泪也出来了。

  我没想到还保存着这张图,江晓画的:一条河,一个男孩子在水里,一个女孩子在岸上。他们都面无表情,又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躲避这个事实,躲避不去想江晓的死,恍恍惚惚好像做到了。时间是一剂麻醉药,无论短长都能起到间歇性的镇痛作用。

  我实在是个没有思想的人,弄不明白很多道理,跟一条鱼一样偶尔挣扎偶尔沉闷。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总对自己说。

  而此刻,这张图画扰乱了我的心,让我无法再继续考虑什么封面的问题。并且,糟糕的头疼病又来侵袭我,那些收敛起来的种种苍白也趁虚而入。我放弃了今天下午的工作。

  走回客厅,我想跟白萍说会儿话,并不是因为桑农不在家,即使他现在在家我此刻需要的也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的感觉,我迫切地想跟白萍说话,迫切的,而这是以前从来不曾闪现过的意念。

  她还是那么专注地坐在,那么专注地朝对电视屏。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趴在她的膝盖上。我多希望她能把我搂在怀里,哪怕是一小会儿,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可是,妈你知道吗,我想在你怀里撒娇,想跟你一起上街买衣服,想吃你做的饭,还想让你骂我……其实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连他的爸爸都恨我,是的,他们都该恨我……可是妈我只想让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

  你能听见是吧,只是你不想理我们,我跟爸爸都被你抛弃了,你才是个坏女人,不不不,我是个坏女人……妈,我没有爱江晓,也没有爱江心午……没有用了,晚了……

  我一直讲话,我知道我在讲话,喋喋不休地,仿佛要把心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我感觉很疲倦,合上眼,朦胧中似乎有人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

  要不是弦子电话,我会睡更久,也许一直到晚上桑农回来。但那电话铃声一直不断,我不得不接。

  弦子说,我就在你家楼下,下来吧,一起去吃饭。

  我不想去了。我告诉她。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啊,惹尘,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等我,我就上来啊。

  弦子很快跑上来,见到我,她问,你怎么了,病了?

  我说没有,只是有点困,刚才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那还是一起去吃饭吧。

  可我爸没在,晚饭也不回来吃了。

  哦,是这样啊。弦子顿了一下,又说,有办法了,先给阿姨简单弄点吃的,然后咱们再出去,你看怎么样?

  我想想了,也行,反正我妈只要能吃了饭,我就放心了,其它事她都不需要别人照管,比方说上厕所,睡觉。

  弦子跟我一起下厨,一会功夫一碗鸡丁笋丝面就出锅了,然后我们又看着白萍吃完,这才放心地出门。

  下楼时弦子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就好,弦子说别啊,越是随便越难打发。

  可我对什么食物都没兴趣,现在最想吃冰粥。我把这个荒唐的想法告诉给弦子。

  她笑起来,她说,这还不好办,走吧,对角咖啡屋。

  对角咖啡屋?

  是啊,既然你想吃冰粥,我就舍命陪君子哦。

  现在是冬天啊,正冷呢。我喃喃地说。

  晕,惹尘,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说的想吃冰粥嘛,可一转眼到像是我逼迫你了。

  我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我还不了解你,走吧,上车。

  我冲她笑笑,跳上了她的木兰踏板摩托后座。她突然也笑了,她说,惹尘,我刚才硬憋着笑故意责备你,你怎么不生气啊?

  我学着她的口气说,我还不了解你,走吧,开车。

  摩托车引擎声、肆意地欢笑声,交融在这个清冷的街头。

  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我默默地想。我把头靠在弦子的肩膀上,她的温度透过外套,穿过空气,直抵心来。

  我觉得我像要睡着了……一切都那么安静……

  惹尘,到了,干嘛呢,陶醉?弦子在叫我。

  我恍恍惚惚地应着,是陶醉了,如果再走一会,就陶醉到入梦了。

  弦子锁好摩托车,便开始催促,快走,快走,饿死了。

  上到二楼,我们找了一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我直接点了冰粥。弦子对服务生说,她要一份黑胡椒牛排、一个荷兰饼、一份椰蓉蘑菇汤,还有一个蛋鞑。

  我惊讶地问,弦子,你能吃得完吗?

  她说,公主啊,可怜可怜我吧,我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什么?一天一夜?

  嘿嘿,其实虚报了数字,也就是今天的早饭和午饭没吃。

  为什么?减肥?你可不胖。我安慰她,我以为她只是这个原因。

  才不是呢,她说,早饭没吃是因为时间来不及,午饭没吃是因为跟他们呕气。

  我马上想起以前她为了让父母妥协而绝食的事,我笑了,我说你的老伎俩了,还管用吗?

  她苦笑一声,摇摇头,管用什么?家都没了。

  哦,弦子,我明白了,是今天上午在游泳馆你说的那些事吧。

  嗯,她点头,用手指把垂到眼前的头发向后拢了拢。她说,今天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心里一直挺堵的。不过,要先等我填饱肚子,否则我流眼泪的力气都没了。

  你啊,总是这样对自己。好,东西来了,赶紧吃吧。

  嗯,惹尘,你真得就只吃冰粥?不要别的了?

  我说,你别管我了,赶紧吃吧。

  她不再说话,低下头就是一顿猛吃,那吃相让人觉得好笑更让人心疼。

  我尽管不很清楚这些天来她身边都发生了什么和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出她不快乐。她的调皮之后隐藏着她的悲观。

  我忽然想起来一本书上说过,去咖啡屋或茶座,通过人们挑选的位置就能判断出他的性格和心理承受能力。今天我和弦子同时选中了角落,如果按书上说选角落的人优柔寡断、自负、神经质、敏感。我觉得都很符合我。

  弦子说,她只是觉得黑暗的角落比较安全,其实她喜欢的还是大厅的中央位置。

  我却不,我喜欢角落或许是因为我仅仅喜欢那种恍惚的迷幻感。

  弦子实在是饿坏了,她把那堆食物吃了个精光,最后她又让侍者送两杯咖啡。

  她说,惹尘,你知道的,我一向比你坚强,可现在我不行了,我的周围是大的空洞,每一处都裂开着狰狞的嘴巴,我害怕我会被吞掉。

  我说,其实你不要那么绝望好吗,至少你的父母都很健康,这些如果能赐给我的母亲,我情愿以天天不得开心为条件去交换。

  我明白你的意思,惹尘,我不会有事,这点你放心。我只是想起来他就恨,还有他跟那个小女人生的孩子。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我有耻辱感啊。现在就我跟我妈两个人了,尽管我妈从来没哭过也没闹过,可我知道她的心在淌血。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都保护不了她。

  弦子,别这样。慢慢来,也许时间才是创伤药。

  嗯,希望怨恨的种子不要遇到火源,否则我无法保证不燃烧。那样的话,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弦子,别点火,答应我,啊?我小声地求她,我多么希望通过她的答应来安抚自己的紧张。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又笑了,她说,惹尘,其实在游泳馆上班挺好的。

  哦,开心就好。我应着。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转话题。难道她就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吗?我更加忐忑起来。

  莫名其妙地夸大事情的光晕,这句话是桑农以前对我的总结,他说我太敏感总会瞎揣摩。也许是吧,我希望今天也是,希望弦子的怨恨的种子只是她嘴巴里发泄郁闷的葵花籽。我默默祈祷,为来自心底的那份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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