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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可是我仍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和唐晓先回去吧。我留下来等到小沐出院。”其实我早就知道事情终究会是这样,他和唐晓一起离开。那是我不能挽留的事情。然而我还是想逃避它。我已经麻木的心里还是隐约地念着:

  纪言,纪言,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现在有多么恐惧,你知道吗。

  他张开嘴还要说什么,我却抢先说:

  “纪言,我想去幼儿园看看,听说那里要拆掉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什么,只是希望好好地珍惜这和他还能相聚的片刻。

  纪言的眉毛轻微地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去了幼儿园。事实上在郦城,我和纪言并没有太多可以凭吊往事的地方,我最先能想到的,就是幼儿园。

  幼儿园,这个荒废了的小型游乐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还是让我们非常吃惊。满眼都是高得令人窒息的草,纤细而坚硬,横七竖八地生着,把眼前的幼儿园分割得支离破碎。我已经找不到跷跷板了,它也许隐没在高草里面,也许早已被丢弃了。滑梯还在,却已经缺失了爬上去的梯子,尴尬地杵在那里,像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唯有秋千,不论草有多高,远远看去还是老样子。我向它走过去,跨过高草。高草隐没了我的小腿,和我的裙子轻轻摩擦着,一片沙沙沙的声音。身后的纪言没有动,可是我感到他在看着我。我走到秋千前边,慢慢坐了上去,却发现因为周围的草太高而茂密,把秋千紧紧地包围起来,秋千根本无法荡起来。我坐在上面,秋千却只能前后轻微地晃动。

  34.绝念,新希望(3)

  这是十四年后,我和纪言再次站在幼儿园的两端,面对着面。我记得儿时的他站在这里看着小沐流血,看见我的凶残,掉下了眼泪。现在他长大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和我对视,我想他可能再也不会为我掉下眼泪来了。

  周围的空气在凝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像音乐,又像祈祷,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声音吗?我真想向他跑过去,穿过这重重高草和漫漫十四年光阴,能不能,

  能不能打通他那已经听不到爱的耳朵?能不能打动他坚硬的心?

  35.杀(1)

  小杰子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悄悄又回到医院的。他并没有走远,他是要回来的。

  他从窗台看到里面没有灯光,猜测段小沐应该在睡觉,没有其他的人。于是他轻轻地潜进段小沐的病房。他打开灯。

  段小沐没有睡熟,感到了耀眼的灯光,就睁开了眼睛。

  “小杰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看到他就微笑着,支撑着坐了起来。

  小杰子一步一步走向她,他的表情像森然的白骨,带着彻绝的寒冷。他一步步走向她,终于有几个字从他的牙齿中间蹦出来:

  “你为什么还不死?”

  段小沐扬脸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眉眼,不应他。她被吓坏了,她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和思维。

  “你早就该死了。你活着只会拖累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大头针!你是个瘸子啊。我来照顾你只是因为我和杜宛宛说定只要我来照顾你,她就跟我好。等你死了,她就跟我走!现在你懂了吧,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杜宛宛其实早和我在一起了。”

  她一动不动。

  “你听懂了没有?你傻了吗?你被骗了,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杜宛宛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她已经和我上了床!”他看见她迟缓的表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又提高了。

  段小沐听到这句话,一行清冽的眼泪流淌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满眼却都是放弃了挣扎的杜宛宛,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像一只扭曲的口袋似的打开着,独自吞下所有的苦痛。不,不,不要。段小沐拼命地摇着头:

  “是你逼她的对吗?以此作为交换,所以你才会来照顾我,对吗?”

  “我没有逼她,她很自愿。”

  “为什么?小杰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么多年的努力,为什么我换不到你的一点真心?”肝肠寸断的疼痛,那么多年的付出可以结束了,无果而终。眼前的男子是铜的是铁的,她试图温暖他,用了十几年,可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是冰冷的,冰冷,就像她将要去的地方一样。

  段小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凄绝的眼神。这是多少年以来,一种一直跟随着段小沐的表情,在她每次面临灾难,在她每次置身绝境的时候。

  三岁的段小沐,在母亲死于意外事故之后,出现在电视台的屏幕上,一双茫然的大眼睛,那个时候她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六岁的段小沐,坐在火箭般抛向天空的秋千上,忍受着心中波翻浪涌的疼痛和杜宛宛对她的欺骗,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十四岁的段小沐,向李婆婆做最后的道别,风吹动了李婆婆身上盖的那片白布,她看到她已经没有血液流动的干硬的手臂,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终于又走到了绝境。段小沐感到这一次当她再次来到绝境面前的时候,已经千疮百孔。童年和少年时候的坚忍已经全都耗尽了。没有更多的可以支付。

  多么短暂的幸福,多么残酷的真相呵。

  她感到终于走到了尽头。一个不能再越过的绝境。那些已经渐渐远离她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所有的疼痛,像越聚越多的蜜蜂,一起踊过来,一圈一圈地缠住她,仿佛结茧似地把她困在了狭促而无法呼吸的壳子里。或者不是蜜蜂。是蝙蝠。很多只,黑色的,衔住她,张开翅膀,把她带上了天空,飞去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和她曾经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洒洒地抛上了天空。在这曾生活的城市,终于不再有她的痕迹。一切都被抛向天空,就像十四岁那年她被李婆婆的儿子赶出了李婆婆的那间小屋子,她的衣服,水杯和所有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她被隔绝在了那间她赖以生存的小屋之外。而这一次,这一次她被隔绝在了这个城市之外,人间之外。

  宛宛,此刻你在哪里?是否也感到了疼痛?我知道,是这样的疼,像是被揉碎了,像是被紧紧地捏在没有缝隙的大手里,渐渐失去了所有承载的水分,变成一把风干的粉末。对不起宛宛,我又把疼痛带给了你,但是我想,这将是最后一次。再也没有疼痛,我们就像两颗连体的樱桃,我是溃烂的我是破损的。对于你而言我是溢满疼痛的发源地。现在上帝把我剥离了,我们彻底分开,没了我的你也可以和所有的疼痛绝缘。何尝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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