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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凭什么呀?"

  "凭拳头,你要不交,他就用拳头说话,揍你。有次,我爸没有卖出钱,一个子都没有,交不出来,就被那些人打。我赶过去时,爸爸已经被踢得奄奄一息,可是围观的没有一个人劝。我恨不过,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就朝那人砸去。真准哪,那个人的后脑勺被我敲个正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场面有点血腥。陈勉也立刻停止了叙述,是嘴角一抹冷嘲凝结了很长时间。他为那个冲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个有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学生,命运最终向他背过脸去。

  他出狱后,很长一阵,找不着工作,街道办害怕无业游民成为社会不安定因子,安排了扫街道的活,他每天天不亮出去扫,有时候会碰到往昔的同学,没有一个愿意逗留时间同他搭话。他由此知道,进过那个地方譬如在你脸上刺了字,不管你有理无理,它会羞辱你一辈子。

  陈勉后来离开了小镇,去城市寻找机会,先后做过夜总会保安、餐厅服务生、建筑工地工人,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开货运。生命浪荡在路上,却从来没有诗意可言。很多时候,在高速上开,他眼皮一搭,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车子歪歪扭扭在黑暗中独自挺进,都要后怕良久。然而,久了后,对生命的一丝留恋也慢慢耗竭。因为太累太累了。生命在周而复始地运转,都是与臭鱼、煤炭、废五金打交道。在小地方的加油站,有时候会碰到装扮俗丽的女子,与他们搭着话,嘴是笑着的,眉头却是锁着的,他的同伴有时候会以浪费一包烟的代价随她们出去一小会。他从来没有,他宁愿抽烟,因听别人说,女人这个东西其实也是毒品,没尝着不想,尝到了时时想,费用还高。一包烟便宜点也就几块。

  积了点钱,陈勉决心给父亲租个店面,堂而皇之地做生意。就在刚盘下一个铺子,要搬进去时,家乡遭遇了大洪水。父亲在等到救援的时候,出现幻听,听到孩子哭,不顾别人劝阻,径自跳下去救,等到救援人员把父亲拖上来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高烧持续了一阵,父亲在一个晚上清明地醒来,让陈勉拨通了一个电话,打给一个叫许素仪的女人。父亲撑到那个女人赶来,将他托付给了她,才安然合眼。

  许素仪就是我妈妈。

  陈勉对自己的身世未尝没有起疑。但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都被剥夺干净后,他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追问。只当自己是浮萍,漂一阵过一阵吧。

  这都是陈勉后来零星跟我说的。

  我热爱陈勉。不只是因为他的经历对彼时空白的我而言是一种填充与丰富。也因为他是我青春一抹不可抽离的底色。没有他,我的青春无从附丽。

  2

  我乐观,崇尚自由,活着务求痛快,对新鲜事物保持十二分的兴趣,谁能想到这不过是物极必反的缘故。

  我原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是公务员,稳定清闲;妈妈下海经商,时有应酬。无论多晚,爸爸必要等着妈妈回,给她盛一碗熬得稀烂的百合莲子粥,妈妈吃时,爸爸在后给她松筋动骨。

  松着松着,总会附加一些甜蜜的东西。妈妈很吃他这一套。

  妈妈出差,爸爸总要像恋爱中的毛头小子一样依依不舍。一边啰嗦地嘱咐那套妈妈都听出茧来的旅途注意事项,一边拉妈妈手,极尽留恋之能事。每次他们告别,都要提前半小时预热。

  可就是这般恩爱,也能飞逝成烟云。

  我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原因不明。我只知道与"欺骗"有关。

  爸爸一直在努力修复着与妈妈的感情。可是妈妈很决绝。爸爸毕竟只是个普通男人,几年后累了,与别人成家,并且生下一个儿子。妈妈自此更加极端。每次他来,都当陌路。

  经常是这样的场景,爸爸陪着我在屋子里疯玩,外边门响,爸爸的身子总要颤一下。妈妈进屋,爸爸抬起头,嗫嚅地叫:素仪。妈妈眼皮都没抬下,直接进卧房。门砰地一声,爸爸浑身的劲一松,落在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是一张尴尬至极的脸。

  然而,我分明见过妈妈的落落寡欢,分明听到妈妈辗转难眠时的叹息声。妈妈此后再未缔结姻缘,默默地选择在时光中老去。

  也许,对妈妈这样的女人来说,感情乃至婚姻都是刚性的,没有任何调解的余地。可是对爸爸来说,生活是韧性的。他需要一份爱情,更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来我家告别说是要回老家北京。那是我和妈妈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爸爸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头发稀疏,脸色蜡黄,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没行几步,额上就会涔出汗。所以,当这样的爸爸诚挚地对妈妈说"要跟她说几句"时,妈妈并未如往常一样断然拒绝。

  爸爸跟了妈妈进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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