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传_梦远书城

《春香传》第三部分
18. 密探人情

  春香送走了盲人, 在那囹圄之中, 日夜烦愁, 长吁短叹, 忍受着岁月的煎熬。这个时候, 居于京城汉阳的李公子, 昼夜苦攻, 除了四书五经以外, 还硏读诸子百家之书, 诗文可以相比李白, 书法可与王羲之比肩。
  此时, 恰逢朝廷开了太平科考。李公子胸怀万卷, 前往应试; 进入考场, 只见许多儒生, 同在殿前, 一齐肃拜。稍后, 殿上高奏宫廷御乐, 举行授题仪式; 把御题授于大提学, 大提学又命都承旨把御题挂在红色帐上, 御题为‘春塘春色古今同’七个字。李公子一看这个御题, 觉得很熟, 不禁心里暗笑, 便铺开纸张, 一边在龙池砚中硏墨, 一边思前想后; 硏墨好, 稍微黙想, 慢悠悠地拿起狼毫笔来, 濡墨, 挥毫; 仿王羲之的笔法, 用 赵孟俯(元初宋末画家和书法家)的书体, 须臾之间, 一挥而就, 头一名把考卷儿交了上去。
  文宗当场审阅, 文则字字加点、句句圈红, 宛似李白重生; 字则龙腾虎跃、自然流畅, 宛如平沙落雁, 乃今世罕见的奇才。审阅完毕, 张挂金榜。李公子蟾宫折桂, 高中状元, 并把他的试卷张贴出去, 供众人赏阅。这位新及第的李公子, 领过三杯御酒, 走出来时, 只见他戴着御赐红花, 身着莺衫, 腰中系着鹤带; 众目睽睽之中, 游街三日, 祭扫祖茔。
  等了几天, 朝廷诏令陛见。李公子上朝, 朝见肃宗大王谢恩。肃宗大王喜喜乐乐地称赞, 并再三嘱咐说道:
  “卿的才学, 举国第一, 望卿尽忠辅国。”
  “臣铭刻在心中, 终身不忘, 奋不顾身, 报效大王恩情。”
  这时, 都承旨奉肃宗大王之命, 授予李公子御史职衔, 使他暗察全罗道民心所向, 当下钦赐了锦衣、马牌、鍮尺等诸物。李御史偿了生平之志, 出了宫阙, 春风得意马蹄疾, 奔回府第, 拜见高堂, 禀告暗中刺探官气一事。
  改天早晨, 李御史带领几个随行人员, 偷偷出了崇礼门, 直奔全罗道: 先到靑坡驿站, 骑上一匹骏马, 经过七牌、八牌、船达里、饭店葛里、铜雀里、南太岭, 到果川吃中饭, 又经沙斤乃、弥勒堂, 到水原住宿。第二天, 取道大皇桥、饼店葛里、淸沟儿里、中弥, 到振威吃中饭, 再奔向葛院、素沙坪、哀孤达里, 到成欢住下。第三天, 黎明时分启程, 经过上柳川、下柳川、酒店葛里, 到天安吃晌饭, 又经过三道口、道里寺, 至金蹄驿站, 换乘新马, 驰过新德坪、旧德坪, 在院基安歇。第四天, 经过八风亭、弓院、广程、毛老院, 渡过锦江, 至公州吃午饭, 然后又经亨吉里、措格门、板峙, 到达敬天住宿。第五天, 通过魯城、草浦、沙桥、恩津、鹊旨、黄华亭、长爱美岭, 至砺山安歇。第六天, 凌晨一起床, 李御史就唤来属下, 当面严词关照道:
  “你们听着! 砺山这个地方, 就是全罗道的门口。我们已经进入到任地了。你们若不重视国家大事, 任意胡为, 有什么差池, 则性命难保啊。从现在起, 你们要谨慎行事, 好自为之, 万不可误事, 听好了没?”
  “遵命照办!”
  众随从向李御史揖着发誓奉公守法。李御史一瞬环顾左右, 一一吩咐道:
  “首先, 第一组, 你们听我说! 你们的任务, 是代我暗中巡视全罗左道, 也就是珍山、锦山、茂朱、龙潭、鎭安、长水、云峰、求礼等地方; 然后, 于规定的时日, 在南原等待我吧! 再次, 第二组, 你们听我说! 你们取路全罗右道, 代我暗中巡行龙安、咸悦、临陂、沃沟、金提、万顷、古阜、扶安、兴德、高敞、长城、灵光、茂长、茂安、咸平等地, 也于规定的时日, 在南原等待我吧! 还有, 第三组, 你们听我说! 你等代我暗中巡察益山、金沟、泰仁、井邑、淳昌、玉果、光州、罗州、昌平、潭阳、同福、和顺、康津、灵岩、长兴、宝城、兴阳、落安、顺天、谷城等地, 也于规定的时日, 在南原等候我吧!”
  这样, 一番吩咐安排之后, 李御史为了暗察的方便, 就佯装打扮成乞丐的模样儿: 头戴破旧的草笠, 笠的带子也是草绳的; 身穿破旧长衫, 用一条粗布带子系于腰间; 还拿着一把破旧的扇子遮蔽日光。李御史就这样只身一人连夜起程, 经过通泉, 走到參礼住下, 观赏亨川、竹葉鎭、加临川、兴琴亭之后, 又上路迅速通过朔布鎭, 登上拱北楼南门, 举目四顾, 旖旎风光, 赛似江南西湖。李御史游行四方, 那驰名全国的完山八景在眼前, 如: 麒麟峰夕阳、干止山望月、多佳山射箭、威凤山瀑布、南高寺暮锺、寒碧堂淸宴、飞飞亭落雁、德真池釆莲, 佳卉娱目, 胜景怡情, 敎人留连忘返。
  李御史正在忘情地欣赏完山八景之时, 全罗道各邑首长, 闻说一名御史将要暗探来, 心中忐忑不安, 战战兢兢, 命官员赶忙搬出积压未了的案件, 仔细淸理, 生怕有什么办理不妥之处, 受到纠弹。首长的督促越来越急, 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提心吊胆, 惊慌失措, 不知怎么办才好; 上下衙役们也个个慌张, 失魂落魄, 跑来奔去, 活像热锅上的一群蚂蚁一样。
  
  正当各地各厅忙乱不堪时, 李御史到了临实的谷花野附近。这个时节, 正値农忙之际, 处处听到农耕谣:
        哟嗬嗬, 咿哟嗬!
        乾坤朗朗太平时, 吾君盛德恩浩荡。
        哟嗬嗬, 咿哟嗬!  
        尧帝童谣歌康衢, 吾君恩泽如尧上。
        哟嗬嗬, 咿哟嗬!
        虞舜躬耕厉山兮, 我们稼穑耕耘忙。
        哟嗬嗬, 咿哟嗬!
        神农制作农具我们用, 德布今朝洪福广。
        哟嗬嗬, 咿哟嗬!
        夏禹九载治洪水兮, 九过家门而不入。
        哟嗬嗬, 咿哟嗬!
        殷王成汤帝兮, 七年大旱熬到底。
        哟嗬嗬, 咿哟嗬!
        春耕夏耘冬藏兮, 贡税君王有余粮。
        哟嗬嗬, 咿哟嗬!
        上赡爷娘兮, 下养妻女和儿郎。
        哟嗬嗬, 咿哟嗬!
        顺四时兮, 种百草。
        哟嗬嗬, 咿哟嗬!  
        百草生长最可靠, 桑蚕谷物少不了。
        哟嗬嗬, 咿哟嗬!
        靑云功名享富贵, 也难比我种田佬。
        哟嗬嗬, 咿哟嗬!
        耕种南田佬畦兮, 含哺鼓腹无饥荒。
        哟嗬嗬, 咿哟嗬!
  农人们一边耕耘, 一边歌唱的时候, 李御史站在附近, 手持拐杖, 听着歌声, 自言自语地说:
  “啊, 这里今年肯定是个大好丰收年啊!”
  李御史点着头, 自以为是, 无心中扭过头来, 见到一群斑白的老农聚集在一起, 把旱田铲平种棉。这时, 一个老翁戴着芦苇笠, 手握薅锄, 一面薅草, 一面唱着‘白发歌’:
        祈求祈求, 向上苍祈求, 上苍又能如何答复?
        为了老年人不死, 为了靑年人不老, 向上苍祈求!
        怨愁啊, 怨愁, 白发使人愁更愁!
        为了黑发不变白:
        右手执斧, 左手握镰;
        砍去白发, 割去银丝;
        换来乌发心中叹!
        安能白发换靑丝, 欲用靑丝缚红颜;
        红颜络难缚, 仍然日衰减!
        白发日日相逼近, 双鬓染霜;
        岁月无情, 朝如靑丝暮成雪!
        无情岁月催人老, 少年行乐无限好;
        岁月易逝如流水, 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
        安能骑上千里马, 驰骋京城多潇洒;
        万里江山多锦绣, 好山好水看不够!
        絶世佳人旁边站, 百媚娇态惹人恋;
        哪管月夕与花晨, 春夏秋冬去不返!
        眼花耳聾多烦恼, 鸟语花香春意闹,
        看不着, 听不到, 敎人莫可奈何自叹悼!
        呜呼, 我的人生, 奔向何方?
        好像九秋丹枫飘落葉, 落了一葉又一葉;
        好像晨星三五颗, 黯淡无色, 悄悄泯灭!
        我往哪里去呀?
        哟嗬嗬, 还是耕耘盼收获, 哪管人生梦一回?!
  老翁唱到这里, 伸起腰来, 向大家喊说:
  “好累啊! 抽烟, 休息一会儿!”
  “好吧! 休息一会儿, 再做吧!”
  大家听了, 一个个慢慢走到田埂儿上, 蹲着闲扯一阵子。老翁从腰间拿出长烟袋和烟荷包来, 捏了一撮烟, 使劲地按进烟袋锅里, 用烟袋锅扒一扒旁边的火堆, 衔着烟嘴, 抽得两腮凹陷, 鼻孔喷出两股白色烟雾。这时, 李御史心想:
  “哦, 要知这里的民心所向, 先问这些种田人较好!”
  李御史便搭讪上前, 向一个农夫问道:
  “你这位老农伯! 请问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呀?”
  “听说, 有个名叫春香的小丫头, 陪伴南原府使敬酒, 凭借他的宠爱, 不但猎取了很多赏钱, 而且行贿作弊等恶贯满盈, 实在民不聊生, 果真这样吗?”
  “哎呀, 真是的! 你这个讨饭的……”
  “怎么? 我对你有什么得罪啊?”
  这位农夫一听, 勃然大怒, 厉声责怪道:
  “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人啊? 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 总不是没有眼睛耳朵之人吧! 而今, 正因春香姑娘反抗那厮姓卞的, 坚贞守节, 无辜受到杖刑而坐监牢, 这个世界上, 真的没有像春香这样出自低微的娼家寒门那样的烈女了, 真令人敬佩呀! 如此冰淸玉洁的春香小姐, 可怜巴巴的; 她受此痛苦, 我实不甘心。厚颜无耻的那厮姓卞的, 偏要想入非非, 强令春香, 从权戱弄, 为他那厮臭东西所陪侍守厅, 他这种贪官污吏, 豈不自讨没趣呢?……这且不说, 尤为令人可恼的, 便是那逃跑到京城的什么李公子。他那个小鬼子, 一去不返, 渺无音讯。王八蛋! 竟然薄情到这种地步, 即便做了大官儿, 连老子的鸡巴也都不如啊。”
  “哎哟哟, 你怎么这样讲呢? 听了, 有点儿难为情啊! 你不怕府使大人吗?”
  “哼, 怕什么? 他妈的!”
  “听说, 那位李公子是门阀子弟, 他怎么会看得起这种贱妓之女啊? 难道春香她不是有点过份吗?”
  “怎么? 你说我不讲理吗? 你真是不懂人情的无心汉。你这样的叫化子, 糊里糊途, 随便乱讲那志行高洁的春香姑娘, 这样的话, 你讨饭也都讨不到, 饿死你啦!”
  “没, 没什么。……我只是说, 你的话太粗野了点儿。”
  “你说的话, 太不近人情, 敎我老汉怎么不生气呢? 莫明奇妙! 快给我走开!”
  李御史敷衍了几句, 徐徐站起身来说:
  “抱歉, 抱歉, 真不好意思! 好吧, 你去忙吧! 我告辞了。”
  “好, 你好走! 以后你絶对不要胡言乱说, 听了没有?”
  “听了, 听了! 我一定要小心。”
  
  李御史走了几步, 转了个弯, 见到远处走来一个小孩儿, 口中好似吟诗哼调一样, 一路奔走, 一路唱道:
    今天初几了, 还有路多少? 千里迢迢汉阳城, 还需几天才能到? 若能有匹赵子龙的渡江靑骢马, 今天便可赶得到。可怜春香大姐恋李郎, 囚禁监牢命难保。可恨负心的李公子, 一去不返音讯渺。这等权门公子哥儿, 不谙人情惹人恨, 不懂道理令人恼!
  李御史闻听此一唱词, 立即叫住那个小孩儿, 问道:
  “喂! 你这个小鬼呀, 家住在哪儿?”
  “住在南原城里。”
  “你现在到哪儿去?”
  “到京城汉阳去。”
  “有什么事儿, 到京城去?”
  “为了春香大姐, 送信到前任府使老爷家中去。”
  “原来如此啊! 孩子, 请你给我看看那封信, 好不好?”
  “哎哟, 你这位大哥, 真是不懂事呀!”
  “我怎么不懂事呢?”
  “我说, 偷看人家书信, 便是不懂事的。也就是说, 那男人的书信也不许随便看, 何况是一个女人的呢?”
  “孩子呀, 你听我说吧! 古人还不是说过‘行人临发又开封’吗? 让我看看有何妨?”
  “哦, 你这个人啦, 看来是个讨饭的, 肚子里却有点儿墨水啊! 好吧! 你快点儿看完, 还给我吧!”
  “好! 你这个傻孩子, 真乖!”
  李御史向小孩儿亲昵地说着, 接过信后, 便打开封皮, 展开信纸, 轻声念道。信上一笔一笔脉脉写着:
    睽别之后, 虽鱼雁久疏, 但我常在念中。郎君贵体无恙乎? 贱妾春香, 命蹇运乖, 突遭官方之迫害, 无辜受刑, 身陷囹圄, 欲置妾于死地, 而后快行将魄飞黄陵之庙, 魂游鬼门之关。小妾深知‘烈女不更二夫’之道理, 志坚不可夺, 身虽万死不辞! 小妾之生死, 君自不知, 特驰书奉报。小妾死之后, 所不能安者, 惟老母孤苦靡依, 流离失所, 愿郎君念小妾之情, 有以处之, 幸甚。
  还有, 信札下面有一首咬指滴血而写成的血诗, 云:
  去岁何时君别妾,
  昨已冬节又动秋。
  狂风夜半雨加雪,
  妾为南原狱中囚!
  李御史看毕, 心如刀割, 不禁潸然泪下。那个孩子看到李御史这般伤心, 十分诧異, 便问道:
  “咦! 你这个讨饭的, 看了人家的书信, 为什么这样哭哭啼啼, 哭天抹泪呢?”
  “孩子呀! 虽然是人家的书信, 但读到悲哀之处, 哪能不哭不泣呢?”
  “请不要假装慈悲。我担心书信被泪水弄湿, 字迹模糊了。送这封书信的辛勞费是白银十五两啊。你知道吗? 请快把它还给我吧!”
  “本来, 我与李公子是竹马故友。这次, 我跟他一起下乡来的路上, 他在完营有件事儿, 与我分手的时候, 约好了明日在南原会面。所以, 你跟我一起回到南原去, 直接交给他这封信, 好不好?”
  孩子听了, 半信半疑, 想了半晌, 摇着头说:
  “说得轻巧, 凭甚么要我跟你走呢? 不要啰嗦, 把书信快点还给我吧!”
  这样说着, 孩子就要向李御史讨取书信。李御史自然不给他了。两个人扯扯拉拉, 无意之间, 孩子掀开了李御史的破烂长衫, 瞥见了绸缎腰带上系有一个仿佛碟子模样的御史牌。孩子看了御史牌, 曾虽听说过, 只是没见过, 因而诧然问道:
  “哦!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从哪里来的?”
  李御史急忙把它藏起来, 面善而言厉地警告说:
  “嘘! 小孩子家! 别多嘴, 决不可向外乱说! 万一泄漏天机的话, 性命难保! 记住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