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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宴(4)



  “这就好,子轩,记着娘的话,如果你爱这个周姑娘,就要对她好,这世上什么东西也不能 换来你们俩的知心知意。”

  子轩微笑着,问:“就像你跟爹当年一样吗?”

  沈芸听了这话愣住了,随即又欣慰地笑了,笑中却含着泪。

  

  散了宴席后,敖子书便急匆匆地奔去风满楼,好像再不去,这楼便不属于他了似的。适才在 酒席桌上,爷爷把那串钥匙交给三弟时,他险些当场晕过去,若非子轩拒绝接受,子书不知 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着吃完酒席。他简直搞不懂,明明自己才是少楼主,爷爷为何还要把钥 匙传给子轩?这个家只有他视书如命,为了一本孤本《影台记》,他甚至不惜典当衣服也要 把它弄到手。子轩能做到吗?他从小就贪玩,不喜读书,如何可以接管风满楼?

  最叫敖子书不能理解的是,子轩已明确表示不要风满楼的钥匙,爷爷偏偏还要硬推给他,结 果闹得冷了场。即便这样,爷爷还是不死心,又叫三婶把钥匙拿了去,这一换手,他这少 楼主的位子如何还能坐得稳靠?其实也不难理解,爷爷之所以这么看重三弟,还不是因为子 轩结了门好亲事,给他长了脸?将来,那周小姐再带回一大笔嫁妆来,敖家岂非又能重现往 日风光?为了拴住那丫头,爷爷可真是煞费苦心呢!那份见面礼一出手就沉甸甸的,唉,这 世道炎凉,人心不古,他敖子书如今是真正领会到了。

  再想想自己,这辈子才叫一个冤呢!当年为了娶茹月,要死要活的,谁料到洞房那晚上他才 知道,茹月居然早就破了身。当时,他发疯似的打她骂她,让她招认那人是谁?那贱货却只 是个哭。他终于明白了,能干出这事的除了敖谢天没有旁人,没错,他是给逼跑了,可临走 却给他敖子书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傻瓜蛋,人家不要的破烂他偏就当成了宝贝,争得头 破血流,无怪当年娘百般阻挠,原来早就看清了茹月的底,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也正是从那 晚上起,他对女人的好感消失殆尽。还是爷爷说得对,心是会变的东西,只有书才不会变, 刻上去就永远不会变。

  从那以后,他对茹月冷淡下来,娘对她打骂也好,压制也好,全不管他敖子书的事。他在风 满楼上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散发着墨香的一卷卷藏书成了他的命根子,它们从来不会背 叛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他去翻阅、亲近,是一个个无声的知己,从不会烦扰 人,伤害人。

  但为了敖府的体面,他并不再跟茹月争吵,甚至在她发狠说些刺激他的话时,他也只是冷眼 看着她,好像她说的事情跟自己无关。孔子曰,唯妇人与小人难养也,一点不假!他此生也 并无他求,只要能拥有风满楼,登上去安安静静地读书,他敖子书就知足了。子轩白天跟他 说的那番话他半点没听进去,激进冲动有什么好?圣贤们在书里多有教导,为人要做温文尔 雅的谦谦君子,像子轩那样的一身躁气如何能成器?看来,洋人就是野蛮,科技尚可借鉴, 文化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在风满楼里禁锢日久的敖子书绝不会想到,这座楼其实已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已经习惯于 在这片狭小天地里生活,便像一只在笼子里圈养得太久的鸟儿,在里面虽然没自由,但至少 水米无缺,又不担心经受风吹雨打。当真有一天笼门开了,让它自由飞翔,它反而胆怯了。 禁锢肉体的牢笼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思想的牢笼,因为那才是根深蒂固的……

  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地面上,敖子书想着心事,急匆匆地朝前走着。快到后花园时,前面的假 山处突然幽灵般闪出一个人来,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待瞧见是茹月寒着张脸时,方才舒 了口气,皱眉问:“大黑天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茹月冷冰冰地说:“等你。”

  “等我?”

  “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媳妇?”

  敖子书瞧瞧四周,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犯什么病?”

  茹月含着泪,质问他:“如果你媳妇的东西被人抢了,你做丈夫的该不该去抢回来?”

  子书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东西被抢了?”

  茹月愤愤地道:“你少给我装傻!今天晚上在酒席桌上,你娘给那个周姑娘的首饰都是我的 !”

  子书吃惊地看着茹月,那模样看上去很是迂笨可笑。茹月近乎粗暴地质问他:“我在你们敖 家人心目中到底什么地位,你现在明白了吧?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是结婚的时候你送我的。 可现在你娘竟给了子轩没过门的媳妇!”

  子书想了想,苦笑道:“你知道,家里现在……没有钱再买那些东西。”
  茹月大怒,丈夫这番话,对她来说无异是火上浇油,她真想抬手朝那张呆板、懦弱,甚至有 些扭曲变形的脸一耳光搧过去:“可也不能拿我的啊!你们敖家欺负人也忒狠了,我从前是 你家的使唤丫头不假,可如今我好歹还是个长孙媳妇啊?敖子书,我告诉你,这些年我早受 够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晚就去给你媳妇要回来。”

  地上的人影乱晃,子书缓缓摇头,“我办不到。那是我娘的事。”

  茹月眼泪落下来,逼上两步,她的脚踩到了子书的人影上,绝望地问:“我再问你一遍,你 要不要?敖子书,你别后悔!”

  子书却像躲避瘟疫一样,低头闪过她,直直向风满楼而去。茹月脸色苍白,失落地站在那里 ,觉得自己瞬间便被打进了万丈深渊,全身冰寒,像患疟疾一般打起了寒战……月光照在叶 子上,闪着幽亮,风吹动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和远远地传来的时高时低的喧哗声,还有她呼哧 呼哧的喘息声和牙齿上下打架的嘚嘚声,交织在一起,隐含着一种压抑的、恐怖的骚乱。

  茹月全身抽搐了下,慢慢蹲下身去,两条手臂无助地抱住了肩膀,喉咙里慢慢涌出一股苦味 儿,感到恶心,想呕吐,同时又有一股模糊的怒火在胸膛里蹿上蹿下,迫使她想要歇斯底里 地大吼大叫一番。终于,像是挣破了千万道绳索的缠绑,她放声哭了出来。号啕着,想起早 世的爹娘,想起杳无音信的谢天,想起她在这个家所受的种种委屈,当真是悲痛欲绝。她这 般弱小,从来都是任人宰割被人欺辱的份儿,到了这般境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没错,她又能去哪里呢?找三奶奶诉苦?人家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媳妇才回来,正春风得意呢 ,谁愿听人在跟前哭丧?再说,她受这屈辱一多半本来就是由他们引起的,子轩一回来,那 风光体面就把子书给比下去了;她呢,本来在敖家就没有什么地位,现在给那个周小姐一比 ,越发得成了土坷垃。就拿那些首饰来说吧,三奶奶也掌管着家里的财权,什么来道岂能不 清楚?可为了自己过门媳妇的脸面,她就是认下了。

  岂不知,这一来可使得她茹月寒心透了。当年,要不是沈芸拦挡着,她早跟谢天远走高飞了 ,哪至于落到这下场?现在她茹月是想明白了,沈芸当初之所以那么热心地要撮合她跟子书 ,左右还不都是为了敖家的脸面,哪是真心替她的幸福着想?可笑自己心里还把她三奶奶当 成菩萨供着,现在想来,这沈芸其实比谁都心狠,自己婆婆至少好坏都摆在面上,她可倒好 ,把人卖了还叫你帮着数钱。

  想到这里,茹月反倒不哭了,哭又何用?花园里黑乎乎的,芭蕉叶下,翠竹丛边,假山洞里 都像藏着无数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可茹月心里一点怕处也没有了。身上的寒意不 但消失了,反被怒火烧得全身燥热,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大熔炉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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