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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于是柴营长就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把农场的情况及自己的打算一同报了上去。上级又调去了我父亲的档案,研究完我父亲的档案之后,没有在档案里看到任何污点,那都是战争的辉煌。唯一有缺点的就是那次镇压了武斗的两大派。上级果断地下了批示,任命我父亲为边防农场战斗副总指挥,总指挥自然是柴营长。柴营长接到红头文件之后,便把我父亲找到了营部。柴营长一见我父亲,让通讯员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柴营长捉住了我父亲的手,几分热情几分敬畏地说:"老师长,就看你的了。"说完把那份红头文件推到了我父亲面前,我父亲看完了那份红头文件,"咔"的一声站了起来,又"咔"的一声给柴营长敬了个礼,声音很洪亮地说:"一切听党的安排。"这一个立正,一个敬礼,差点没让柴营长感动得流出眼泪。在朝鲜,柴营长就知道我父亲这个王牌师长。他不明白:这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怎么就会犯错误了,而且在他的手下。这让柴营长似捧了一块刚出锅的热粘糕,捧又不敢捧,扔又扔不掉,只能那么受罪地捧在手里。

  柴营长当天就集合全农场的人传达了上级的命令。当柴营长让父亲站在这些军不军农不农的一群人面前讲话时,我父亲刚跨出队列,柴营长一眼就看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柴营长就在心里感叹,什么是军人的威严,那是战争的资历啊。父亲站在队列前,冲几百军人发布了命令,父亲用操练全军区士兵的气魄喊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口令:"全体注意啦,立--正,向--右看--齐--!"接着,队伍先是整体地"咔嚓"一个立正,然后"刷"地一个甩头。我父亲一丝不苟地站在队前,两手贴于大腿外侧,中指贴紧裤缝,腰板挺得笔直。他喊完第一道口令,激动得自己差点没让眼泪掉出来。他对这一切太谙熟了,谙熟得就像木匠对自己的斧子,瓦工对自己的瓦刀。木匠和瓦工一旦失去自己手里的工具将一事无成。将军失去了自己对士兵的统治权力,他将会像一株草失去了土地。父亲站在这些人面前时,他终于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父亲像饱经雨露的劲草,生活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他先是把这些几百人,编好连,又编好排、班。父亲选的连排长,都是军人,先从参加抗日战争的人里选,然后是解放战争;再次是抗美援朝。一时间,整个农场一群散开的军人复又聚拢了。

  口令声,脚步声,喊杀声充满整个农场。委顿下去的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目标,为了那一个共同目标,他们站到了一起,似一只伸开的巴掌,又聚拢到一起的拳头。

  胡麻子是参加抗美援朝时的连长,此时被我父亲委任为二连一排排长。胡麻子激动得满脸的麻坑闪闪发亮。他自从被当作战俘交换回国,他身上被刺的那些反动标语,他走到哪里被带到哪里,他刮掉了身上那些被强刺在身上的印记,可人们心目中的印记是刮不掉的。回国这么长时间了,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现在接受了我父亲一个指挥官对下属的信任,这令胡麻子终身难忘。胡麻子在接受父亲任命那一瞬间,跪在了地上,冲我父亲嚎啕大哭。胡麻子说:"副总指挥呀,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战争呀,再来一次吧!这次就是我被炸成粉末,我也不会当俘虏了--"

  父亲就威严地说:"胡排长,你起立。"

  胡麻子就站起来了,他用一个军人的忍耐,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控制不住,在那张真诚的麻脸上恣意横流。

  父亲带着队伍搞了一次拉练。一天夜里,柴营长和父亲带着队伍紧急集合,跑到了离农场25里路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叫红旗嘎,红旗嘎村后有一座石头山,那是个天然的靶场。父亲带着队伍,在红旗嘎住了三天,经上级批准,打了一次靶,枪声更深一层地唤醒了这些军人沉睡着的关于战争的意识。

  队伍拉回农场时,父亲觉得刘大川有些魂不守舍。那天晚上,父亲又起夜小解,看见刘大川蹲在一排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悲悲泣泣地哭。父亲忘记了撒尿,走过去喊了一声:"刘大川,你起来。"刘大川刚才没有发现我父亲,他被父亲这一吼,吓得一抖,站了起来。刘大川和几个没家没业的人住在一起。父亲不知刘大川为什么半夜三更地躲到这里哭。

  父亲就说:"刘大川,你哭什么。"

  刘大川忙擦去眼泪,痴怔又有些紧张地望着我父亲。刘大川在农场是一直抬不起头来,他身边的人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的人,唯有他当过的是国民党兵。

  父亲看了一眼眼前的刘大川,他懒得和这样人说话。父亲打了一个哈欠,就说:"刘大川,你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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