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大院 /朱秀海著

第四十章(6)


   
    潘为严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头耐心解释道:“东家,自从庚子国变那年我们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驾,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们往京城里汇兑大批官银,朝廷要应付洋人,一时银子不凑手,也找我们借,最后干脆把英国人做大总管的海关税直接退给我们;还有那些皇亲国戚,竟会觉得太后是我们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银钱生意交给我们做,我们的赢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注意到致庸并没有认真听他讲些什么,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内心。“潘大掌柜,高大掌柜,你们告诉我,经你们手从全国各省汇过来的银子,交到朝廷以后,都去了哪里?”潘为严和高瑞又相视了一眼,一时间不敢作答。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生意?你们做的是帮朝廷从各省解送银两,向倭寇交纳甲午战败赔偿银子的生意,做的是帮助朝廷向列强交纳庚子国变之年朝廷答应赔给八国洋兵四亿五千万两银子的生意!你们做的是帮外国人拿走中国人银子的生意!你们……”致庸说得激动,忽然哭了起来:“我一生都在梦想汇通天下,没想到汇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这种事情!……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不用外国人再打进来,中国的银子就空了,大清国就完了!国家完了,咱们的票号,咱们的生意,也要完!你们今天这么高兴,就没有想过,这么好的生意,还能撑几年?”
   
    在中堂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致庸一个人那苍老的哭声:“国家都要完了,你们今天给我乔致庸赚回这么多红利还有什么用?我能吃它们吗?”
   
    又是一年过去了,致庸更加苍老了,这一天他走出乔家堡,扶杖站在田头,举着那根单筒望远镜朝远方望着。他的身体已极为虚弱,皓发如雪。小栓和映霞陪着他,致庸回头问:“小栓子,你父亲死多久了?”小栓轻声道:“回老爷,我父亲他死了三年了。” 致庸长叹一声:“你父亲他跟了我一辈子,我们说是主仆,其实是朋友,是伙伴……走,咱们去你父亲坟上看看去。”“爷爷,今儿外头天气凉,您还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 映霞道。致庸摇摇头,有点生气道:“胡说!我都走到这儿来了,还能不到长栓的坟上去看看吗?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说,得去他们的坟上看看,别让塌了窟窿,雨水灌进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爷爷,我说甭去就甭去,外头兵荒马乱的……”
   
    致庸一惊:“什么?外头又打仗了?还是又闹饥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没有没有,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什么事儿,咱们还是回去。”致庸正要转身走,忽然眯细了眼睛,盯上了远处出现的一队灾民,大叫道:“那是什么?小栓子,快帮我看看,那是什么?我这会儿,用胡大帅给我的望远镜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刚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摆摆手道:“爷爷,没什么,您看花眼了,那边什么也没有!”致庸反复转动望远镜,叫:“胡说!那是人,怎么看着像是灾民!……不对,那正是灾民!映霞,你这个混小子,干吗糊弄我,说那儿什么也没有?看我揍你!”他抡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开。致庸神情里一时注满了悲伤,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映霞,你为什么还站着,灾民又来了,赶快回去搬大锅,垒大灶,给灾民熬粥哇!见到这么多灾民,你怎么还在这里站得住呀!我打你这个不懂事的坏小子!”
   
    映霞看他这般伤感,忙笑着道:“爷爷,粥棚早就开了,在村西头呢,您以为您让我当了家,我什么都不懂啊!”致庸松了一口气:“真开了?”小栓忙道:“老爷,孙少爷真的在村西开了粥场,要不咱去那儿看看?”“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这一辈子,看到的灾民太多了……咸丰五年我见过他们,光绪……我见过他们次数太多了,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待我,让我死的时候,还见到他们!”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乔家大大的银库里堆满了银子,致庸被映霞搀扶着,在银架中间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灯在前面为他照亮。致庸用手抚摩着身边大笔的银子,突然问:“映霞,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半开玩笑道:“爷爷,您非要知道吗?”致庸哼了一声:“怎么,我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吗?”映霞道:“爷爷,您当然是,我在家里,也就是个傀儡。”致庸有点不耐烦,又问了一遍:“多少,快告诉我。”映霞小声道:“两千万两。”致庸大惊失色,不相信地看着他:“两千万两?你把天下的银子都弄到咱们家来了?”
   
    映霞看着他,叹口气:“爷爷……”致庸接着又问:“国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给洋人的赔款银子,最好的年景,国库一年也就能收进去七百万两。”致庸又是一惊:“怎么,我们家的银子,顶得上两三个国库?”映霞点头。
   
    致庸心中大惊,怒视着映霞。映霞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颤巍巍举起拐杖:“我打你这个坏小子,我们乔家,总共一百来号人,我们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把这么多银子放到这里不流动,怎么为天下人生利?这么多银子放到你家里,你想吃它吗?”映霞连忙一闪,却见致庸已经颓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这里让我头晕。”映霞赶紧扶他出去了。
   
    夕阳慢慢落下,最后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尽地收缩吞吐。乔家书房里,致庸忽然在旧抽屉里乱翻起来,叫道:“我的账,我的账在哪里?谁动我的账了?”映霞闻声跑进来:“爷爷,您的什么账?您就没管过账啊!”致庸不讲理道:“谁说我没管过账?我管过!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旧账,都给我找出来,我要算账!”映霞生气道:“爷爷,二十年前的旧账,您这会儿还算什么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账了!”
   
    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万一我还欠了人家的账,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么办?我一辈子的旧账,要是算不清,我怎么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给您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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