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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迷龙疯劲儿已过,看起来又回复了意兴索然,这时候他又成了遥远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没不散的席,好肉都让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兽医便在第一时间内站了起来,站到锅边,向大家团团鞠了个躬,“谢谢大家给留一口。谢谢弟兄们嘴下留情。”

  他给那口锅盖上了锅盖,提起了那整口锅。要走人的迷龙奇怪地看着郝兽医顾自行向后院——迷龙并不了解我们的章程,所以他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愤憎,尽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愤憎,“他这是干啥呀?”

  阿译好心地解释:“每顿饭多少得留点儿。给他养的伤兵。”

  “谁问你啦?”但他没再表示异议,“走啦走啦。”

  他没叫唤我们也在做猢狲散。每天都是这样,现找来每顿饭,然后开始消磨每个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阔佬儿迷龙把他偶发的思乡化做了我们锅里的肉和油,然后就想疏远我们——他无心再管我们明天的晚饭。

  我和郝兽医合提着锅子,我顺便还想他帮看看我的腿。

  郝老头子还在心痛,“这顿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说得也是。我便回了头找好了迷龙,“咋就散啊?唠会儿?”

  我临时学的东北口让迷龙愣了一下,他也没说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没声地跟着。

  郝兽医轻声地发表意见:“这不好吧。”

  我装没听见,并且让豆饼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龙套套近乎。迷龙留了下来,因为他实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们留他下来,因为发现他寂寞的时候着实大方。

  我想着跟迷龙怎么套近乎,而郝兽医蹒跚地走着,豆饼陪他拎着锅。郝兽医是我们中唯一的好人。他让我们每天给伤兵留口,回报是我们伤病时会被好好照顾的承诺。我不知道一个连阿斯匹林都没有的兽医如何照顾伤病,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答应了他,最后我们只好说,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摊的,在郝兽医的医院重地我们甚至不用像个病人,反正他也不像个医生,用铁架子凑的简易炉已经把那锅糊涂玩意儿热好,让这医院更像个厨房,豆饼在帮着郝兽医把成碗的稀糊送给屋里的伤兵,但我们这帮玩意儿想的只是混闹。

  康丫开始耍宝,“爷给你们练手绝活——吃粉条子!”

  他照着豆饼正要端进屋的碗伸手,被郝兽医毫不客气地拿杓勺给狠扣了一下。我们大笑,其实并没什么好笑,但是我们大笑。

  迷龙很悻悻,他甚至还没能找到在这烂糟地方的立脚之地。“穷乐。逗贫。逗咳嗽。穷死的命。”他愤愤数落着,一边毫不避讳地在郝兽医血迹斑斑的手术床上躺下,“爷给你们表演睡觉打呼。”

  阿译还未上场便已冷场。“那我给你们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识趣地唱,“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

  很难说清我们一位军装笔挺的少校捏着嗓子唱这么首歌,会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尽管他真的是很凄婉——还没及打呼的迷龙猛烈地砸着床板,以致把那并不结实的床板给砸下来一块,他抄起那块床板冲着阿译扔了过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译已经被开瓢。

  阿译的脸介乎铁青和惨白之间,而迷龙仍在不依不饶地大叫:“鸡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捡回来!”

  阿译气得发抖,但面对的是迷龙,就我对阿译的了解,那也是吓的。迷龙看起来要没完,仗着迷龙对我稍好点儿,或者更该说是某种同情,我插科打诨,“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爷给你们演一个妙手回春,伤势痊愈——咱表演吃药,吃磺胺。”我伸出了手,掌心里放着两颗得来不易的磺胺,另一只手上拿着水瓢。

  一帮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并不可能让我的伤势痊愈,这一切像小丑的闹剧。我颇有台风地把药放进了嘴里,我喝水,从瓢里看见自己,一个憔悴、狼狈、堕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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