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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黑色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而不像怒江那样被分出东岸西岸。然后我听见了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看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发出一阵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嚷嚷。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儿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辨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他低声说:"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没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他两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了。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他,我压着愤怒说:"……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我问。

  但他没有走的意思,"月亮好得很,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你他妈的……"我的骂被日军的枪声打断。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子弹弹跳在我们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告诉他:"臭气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声。

  我们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后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这时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呵斥,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后来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身子问:"开工吧。地图呢?"

  我告诉他就在他手边。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辨认出个大致。他一边做着标记一边对我说:"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只是"嗯"了一声。

  "像蝙蝠一样……"说完他也觉出不对,"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儿,从响了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我中弹了。

  他放下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拿手指头堵着。"说完他又拿起了地图。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拿起了地图,说:"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瞪着我唯一的救星。他的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但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刷刷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丝丝缕缕地立刻便成为无形。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由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了,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一道永远的景观。

  我想说话,但他不让我说话,我告诉他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他仍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只是他允许我说话了。

  我问: "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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