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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拨开枝叶,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谧。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看着它。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的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站起身回头。

  郝老头儿、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落,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我感觉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干什么?"

  郝老头儿要给我换药。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不辣说:"关心你啊,看看你。"

  我问:"郝兽医,我昏了几天?"老头儿说有三天半了吧,我又问他:"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

  我就瞧着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我看见了郝老头儿手上拿着什么了: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

  我大叫:"……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儿说,准还有别的治法……"

  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我大骂,但管个屁用。郝老头儿面慈心狠,下手一点儿也不带软的,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晕不了多会儿。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

  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

  我骂老头子:"你个老不死的!"

  他一点儿不介意,"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我,遛着。

  "还不如死在对面好!"我说。

  蛇屁股问:"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然后说:"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

  不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

  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的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跑过来。原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他边跑边喊:"团、团长死过去啦!"

  我想说话,我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

  "死啦?!"迷龙问。

  克虏伯解释:"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啦!"

  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架着一个重伤号能到达的最大速度蹦着。边蹦跶我边问老头子,"怎么会死过去呢?"

  "伤的呀!"

  "他怎么会伤着?"我有点儿奇怪。

  郝兽医表情怪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狗肉从迷龙他们去的方向跑来,吠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老头子立刻把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号,说:"你自己走好不啦?他们要医生,我是医生!"于是我又一次被闪在地上。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着颠颠的死兽医颠颠地跑。一切乱了个套,我们都有末日的感觉。

  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群家伙们围在一起,簇拥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我刚刚走进,就听见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愤怒地大叫: "干什么?老子就爱时不常地摔一跤,管得着吗?没见过?管得着吗?"

  然后传来郝兽医的声音,"团座,你这跤摔得一泡茶的工夫都过去啦。那叫晕倒。"

  "啊?几点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滚!滚蛋!闪开!"

  人潮如水分开。最先赶到--或者从未离身的丧门星和克虏伯扶着他,而我瞪着我的团长发呆。我快不认识他了,我像是看着一个活鬼。这只活鬼脸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净但仍清晰可见,老郝抹上的紫汞让他看起来似足了一个阴阳脸的小丑。他一向挺括的军装不知道被哪个家伙裁成了短裤短袖,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头。所有爬行时会摩擦到的部位都被绷带包扎着,渗着血迹。他的衣服敞着,绷带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头打了结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脚和腹部都已经磨烂了,也许见骨。

  我泥雕木塑一样地看着。他看见我只是一眼掸过,然后继续他的愤怒,"麦师傅和你们督导大人都去师部啦,干吗瞒着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们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妈呀!--儿子们,我车呢?车呢?!"至少就痛楚程度来说,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几倍,可不但咄咄逼人还挥手打人。我们被他轰着赶着,迷龙绊在泥蛋脚上,两个家伙滚作一团。丧门星忙飞奔了去找车,其速度好像前边有个日军给他追着砍。

  他又叫我:"孟烦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来是要派用场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赛生猪。"

  "……我怎么回来的?"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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