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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老头儿答道:"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儿呀?"

  我不想说话,在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眼里看来,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皱纹。

  小醉发急,"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

  迷龙说:"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

  我纠正他,"五十七。"

  死啦死啦喝道:"闭嘴。"

  我们闭了嘴,看着一个老头坐在那儿苦想,让他不到六十的年龄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那当然是徒劳。

  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儿,沉默地离开这里。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

  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我们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儿头。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泣。

  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是最劣质的,我们也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出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

  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儿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也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噩运。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儿茶叶,一会加点儿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也别管他们在煨什么玩意儿,总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绝不会去费工夫的闲玩意儿。

  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的脑袋同时在他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指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

  我还在那儿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他说:"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也不要转过来看!"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我愣了一下儿,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然后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用着望远镜对着南天门,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儿事干?"

  "没事做。"

  "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

  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吗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

  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的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狗肉,"狗肉,给我上!"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时,就冲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呆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边扔边骂:"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儿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

  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儿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太苦啦。放多点儿糯米。"我挑剔地说。他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

  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宣泄地在擦他的炮,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我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我的目光。

  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我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验枪通过才能吃饭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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