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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5)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 ,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 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 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 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 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 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 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挺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 ,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 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 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 ,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 厅,他看 见高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 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

  高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 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吗?"

  "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 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 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 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 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 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 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 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 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 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

  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 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 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 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 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买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 ,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 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 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 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 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 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 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

  高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

  高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 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 ,要命有一条。"

  高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 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 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 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 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

  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 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 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另一个干部也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 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
  钟跃民和高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 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 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 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日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 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 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 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 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滚开……"

  高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 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 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 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 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 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 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 。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 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 能不给 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 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 的食堂里 吃了午饭。吃饭时,高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刑警队的 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 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 钟跃民、高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 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则是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 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 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 里还得夸着,跟他妈的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 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 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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