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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高速公路上拼命追赶的警察们终于抓住车速80英里的黑人罗德尼·金恩,发现他不只行车超速,还有犯罪前科,当即展开殴打。后来出庭,他们辩解说,对象换了白人,也会照打不误。我完全相信。产生这暴力行为的动机含有心理的、情绪的、道德的、历史传统的等等许多因素,绝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种族歧视造成的种族迫害。
  在法律健全的前提下,司法与执法显得特别重要。执行法律的人应该时刻注意,捍卫神圣法律的时候自己是否触犯法网。具备民主政治传统的国家更要注重执法者的素质,要做到公正廉明,必须克服特定条件下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我想,这主要是特权感吧。
  我没有遇到过罗德尼·金恩那样的不幸,从而领教警察老爷的辣手,其实,他的遭遇也不妨视为幸运,这要看你从全案的哪一点观察,因为他迟早能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然而,由干在洛杉矶当了五年小旅馆的经理,使我得以经常接触这支警察劲旅的各路精英。
  一般说来,在美国拥有一百个房间以下的旅馆都叫小旅馆。旅馆细分为HOTEL(旅馆)与MOTEL(汽车旅馆)两种,MOTEL是MOTORHOTEL的缩称,好像只有美国才有,二者并无绝对的大小高低之别,HOTEL就一定大而贵,MOTEL则必须小而低廉。不过凡是MOTEL都有与其规模相称的停车场,倒是无一例外。
  美国著名作家索尔·贝娄在一篇小说里说路边的那些小旅馆,尽是藏污纳垢之所。可是,高级区的大旅馆,闻名国际的五星级连锁旅馆住客的品德和身份准保与其衣著和汽车一样光鲜高雅、洁净无暇吗?比起小旅馆,当然强得多,但我不信,业经识破而有益无损的妓女生意它们一定不做,往来旅客中也绝无贩卖毒品的亡命之徒。警方跟我的想法似乎不大一样,不然他们不会专找小旅馆麻烦,尤其是黑人区和肤色混杂区有三十个房间以下的小小旅馆。我从未听说过警方设圈套引诱希尔顿之类豪华旅馆上当,而我管理的M旅馆才24个房间,警方偏喜欢光顾。
  M旅馆开在洛杉矶城中区的黄金地段,位于以墨西哥人为主讲西班牙语人的聚居地。来此投宿的旅客十之八九是拉丁族裔,此外便是黑人了。白人走错路也不住这儿,更不用提有钱的人。亿万富翁在DOWN TOWN的好莱坞大道跟荧荧流驾搭讪,引出一段风流佳话,这些我们只能在银幕上看到。
  萧条的199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独自在M旅馆值班。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后,由于生意淡,四围安静,警卫守在门前,我很放心的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值班室照例门窗紧闭。正在熟睡之际,急促的铃声响起,我本能地立刻清醒过来,稳步走到窗前,窗外站定一个黑头发的男人,三十余岁光景,留着一撮短髭,身材不高,容貌平常。他表示要租房间。他的英语口音纯正,听不出母语是西班牙语者讲英语的味道。但从外表一望便知,他是西语族裔。
  “租多长时间?”我礼貌地问。
  “一小时或两小时都可以。其实十分钟就够了。”
  听到这里,我仔细端详来客。自我接手经理工作以来,他没到过M旅馆。虽说生客,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跟出出进进的西语裔熟客一般无二。干汽车旅馆经理这一行,眼力最要紧,讲究见过一次面,两三年后再来,还能依稀辨认得出。
  他的最后一句话引起我的警惕,我忙说道:“我不在乎你住多久,请问一共几位?”
  “两位。”他扭过头朝他的左首递了个眼神,于是从黑暗中往小窗的正面视野里移进一个女人的头。
  M旅馆日夜登记租房,全都利用一只嵌在墙壁间的小窗,她起初站在小窗视野以外,我没瞧见。此刻,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定睛打量着她。白肤金发,玉立长身,根据我的经验,应届欧洲裔美国人。我虽不认识她,但肯定不是妓女。她生得端庄秀丽,笑起来很甜,真像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如此标致的姑娘找个比她矮的短髭郎——我对小胡子素无好感,未免是太委屈了吧……
  “请问你有ID(即ID卡,美国居民证)或者驾驶执照吗?”说着,我从窗口递出一张租房登记卡。
  他把驾照远远对着我晃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填写登记卡。
  我指着他身边的姑娘问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没有回答。我可非问出明确的答案不可,即便是带妓女来租房的客人也会爽快地回答。“是的,她是我的女朋友。”唯独便衣警察不敢称是。如果承认是和女友一起租房,精心设计的陷阱便告吹了——男女朋友之间谈何卖春?
  他放下笔抬起头来,把脸凑近窗玻璃,几乎贴在上面,降低了声音只吐出一个词,而我只能听清其中的一个音节:“HO……”
  他的答话透着蹊跷。来租房的,我接待过成千上万人次,从来没有一个如此回答问题。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大声问道:“什么?”
  “HO……”声音不变,姿势不变,他照样重复了一回。
  “无房可租。”我不由而然带着怒气回绝了他,可是他听了并不走开,警卫见状过来干涉。说时迟,那时快,跟他来的姑娘拦住警卫,双方竟交上手了。同时,短髭郎向我亮出警徽,随即跟姑娘一起收拾警卫,他们俩都对我怒喝道:“打开门,转过身去,举起手来。”
  我按照他们的指示做了,一面抗议:“我不租房间,你们就抓我?”
  姑娘一个箭步窜进值班室:“闭上嘴。”哗啷啷抖出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把我双臂反剪到背后,锁住我的手腕。我被迫扭过身去之前还来得及瞧她一眼,她发起怒来更美了,粉面含喷,别具风韵。
  我提出要给老板打电话,因为我和警卫一走,旅馆就唱空城计了。那怎么行!短髭郎叫我不要担心,这里自有安排,保证一切如常。我再度提出打电话的要求——犯人还可以打电话呢。他们执意不允,我只好俯首听命。
  旅馆门外不知何时停了那么多警车,里面坐满抓来的人,好比渔夫出海,银鳞满舱,如今要启程返航了。两辆警车分别把我和警卫押解到警察局。
  警察局的走廊上,靠墙有一条长长的木凳,已经有几位戴铐面壁坐着了。其中有个小伙子,看上去面熟,冲我挤挤眼,好像说:“你怎么也来啦?别怕,没什么了不起。”长木凳上钉着一条长链钢铐,押送我的刑警把我的铐子锁进凳上固定钢铐的长链,我也面壁坐下了。不一会儿,那姑娘又出现了。手里捏着一张表格,仔细记录下我的健康状况和体貌特征。检查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名牌香水味,刺激得我的鼻管奇痒难忍。
  与我同案的警卫铐坐在长凳的远端。我发现他的鼻子“大”了,脸肿了,衣冠不整,垂头丧气,一副狼狈相。人的祸福非自己所能意料,转瞬间便成了阶下之四,想至此,我微微叹了口气。
  警卫的鼻子骤然“大”起来,当然是警察的杰作。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另一次警察创造的杰作……
  M旅馆门口经常有人晃来晃去,不分日夜。警察突袭搜身,是家常便饭,但纵使搜到毒品,也往往由于不够规定数量不可以贩毒论罪,只得放人。尤其是屡次脱网而有贩毒前科的嫌疑犯,明知旧习不改,却又抓不到把柄,警察一方面恨狐狸狡猾,另一方面也猜得到对方会笑自己无能。这股儿又气又恼的烈焰在胸中奔腾,岂有不找个喷火口之理?
  一天晚上,两名便衣警察打门口带进来一个嫌疑犯。后者是个年轻的“老狐狸”,短小精悍,黑鬈发、黄眼珠。从值班室窗口经过时,二位便衣亮出警徽,对我咧嘴一笑。我深深点了一下头,意思是悉听尊便。没想到他们把那小个子带到值班室的另一个门口,位于楼角,四顾无人,两位老爷将身遮住他们的“猎物”出拳猛打。我忙缩回头去,装没瞧见。他们一面打,一面警告他别出声。那小个子也真有种,竟一声不吭。约莫一刻钟光景,再经过我的窗口时,二位老爷同时向我作出“OK”的手势,得意地笑着。我也回以“OK”的手势,凑趣地笑起来。他们的笑容之舒展,好比粗莽的壮汉新征服难缠的情人。挨打的可笑不出,因为他脸肿鼻涨如浮雕,就像今夜我们的警卫一样。不同的是,他精神抖擞,他抬着头走过窗口,向我投过得意的一瞥,仿佛说,瞧,这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还来修理人,太寒枪啦!
  “短髭郎”忽然来到我身边。擎着一卷纸挥舞着对我大喊大叫,我被他叫懵了,细辨他的意思是责备我不该做妓女生意。他认为,我不在乎他租用房间十分钟,就意味着我常做SHORT TIME(短时间)生意,也就是妓女生意。洛杉矶市法院规定M旅馆房间起码租用12小时,违者以提供卖淫场所论罪。我寻思,他要惩罚我有意出租房间的那一点初衷。
  我静静听他吼完了,他用纸卷儿猛戳我的太阳穴,最后几句夹着吼叫的话我就听不清了,然后踏步走开。我不敢回头看,变换姿势腕部更疼。我很懂得他对我极为不满,而情绪始终闷在心里。他果然没对警卫吼。陆续有“新人”进来,一溜儿长凳全坐满了。
  我只想早点了事,我不放心旅馆。不料,一坐就是三个钟头,身子动弹不得,越动铐得越紧,越动越疼。这其间铐在凳上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先松掉铐子,再带进一间小室,我知道那是去履行手续,然后便离开警局回家。我好羡慕。
  一位老黑人警察腋下夹着文件夹,斯斯文文走过我的身边,我忍痛转身求告:“先生,我坐得太久了。”他礼貌地停住脚步,绅士风度地点了一下头,淡然一笑说:“正是要你坐得久些。”
  我像被人在伤口上撒了盐。我恍然大悟,这是故意整我,他们明知我无罪,又不肯放,为着叫我多吃些苦头。
  “先生,”我对路过的一名警察大声叫道,“我头疼得厉害,我要去看医生!”随后哼啊唉的吵个不休。一面寻思,这招儿不灵怎么办。
  他一声不响地找来钥匙,打开钢铐,带我进了一间小室,室内有一黑一白两名警察,叽哩咕噜地嘲笑了我一通,指挥我双手沾墨印指纹,折腾个够才给我挂上带号码的牌子照像。
  临了,打室外进来一名便衣,吩咐我:“手插进裤兜,别动,走出去。”我赶快把双手插进裤兜动也不动。他押着我,一前一后,走出了警察局。
  一个月后我如期出庭,法警告诉我:“警方没有起诉,你可以走了。”这早在我意料之中,何况又不是第一次,所以不觉奇怪,轻轻松松地走出了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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