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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会场马上又沉静起来,谁也不想在这立场原则上犯错误。于是,抽烟的抽烟,织毛衣的织毛衣,甚至有人闭上眼睛打起顿来。

  “现在继续讨论,要从本质上对林彪进行批判。林彪要复辟资本主义,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兰忠泽看了一下前面的人,想再找个人起来回答,正好坐在墙边的张歪狗原来佝着的身子突然挺直起来,似乎要干什么,便指着问:“歪狗,你说一下,能答应吗?”

  张歪狗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气在蠕动着,想松动一下身子把它排出去,冷不防被兰忠泽这一叫,竟站起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子。突然,“不”的一声,一个响屁从他的屁股眼喷出,引得满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哇,重型大炮!”

  “林彪吃上这一炮就够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屁,以及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使兰忠泽感到一阵恼怒,然而却又无从发作。他等笑声过后,再次指着张歪狗:“你说说,林彪要复辟资本主义,你是雇农,能答应吗?”

  “不……不能答应。”张歪狗面带羞愧地说,同时,也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响屁而懊悔。

  “这点就要记录下来。”兰忠泽看了李卫东一眼,又回过头看着前面,“林彪要复辟,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是决不会同意的,我们决不走回头路。歪狗你再说说,解放前你有房子吗?”

  “没有,连一片瓦片也没有。”张歪狗大声地说,并且显得理直气壮。

  “这一比,就看出来了,过去哪有现在好?这就说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来,大家继续说下去。”兰忠泽进一步启发说。

  经兰忠泽这么一说,又有张歪狗那几句话做榜样,大家都觉得说过去的苦日子总不会错,便也跟着诉起苦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起自已的不幸,甚至连祖宗三代以前的繁杂琐碎,鸡毛蒜皮,也被当作林彪的罪行给抖了出来,气氛也越来越活跃了。这一来,忙得李卫东应接不暇,记了这边漏那个。

  这一切,使兰忠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尽管批判会几乎变成了忆苦会,但他觉得,这群木头似的群众总算被自已给发动起来了。趁着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他再次加以鼓动:“大家说的都证明,林彪攻击今不如昔,是有恶毒的野心。大家再发言,有什么比较苦的事都讲出来。”几句话,撩拨得那些还没开口的人也跃跃欲试,生怕自已被拉下。

  “我也发言一下。”已经六十多岁,满口没有半颗牙的“五保户”叶招娣忍不住也站起来,“要说苦,我可真苦。那时一人一顿还吃不到一两米,那稀饭稀得能见到桶底。饿得连锄头都拿不起,可还得出工,不然就不给你吃。实在太饿了,连草都拔起来生吃了,我丈夫就这样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真惨啊。”她越说越激动,那毫无遮挡的嘴口沫横飞,说到后来竟指天跺地哭起来。

  李卫东不停地记着。由于叶招娣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他便问:“你是说你丈夫是饿死的?”

  “是真的饿死的。他得了水肿,肚子胀得这么大。”叶招娣用双手在腹前比划着,“那天下午,锄着锄着,就倒在地里死了。”

  李卫东把叶招娣的话记下来,抬头又问:“那是哪一年?”

  “哪一年?”叶招娣虽然对丈夫死的情景记忆犹新,可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很久了。嗯,对了,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年,大炼钢铁,连锅都交给队里炼钢。家里没有锅,就是有东西也没法煮……”

  李卫东心里一琢磨,大炼钢铁?那可是公社化、大跃进年代。尽管当时自已年纪还小,可多少知道点,加上以后报纸、书刊的宣传,对那时的情况基本是了解的。但这是解放后的事,怎能与旧社会相提并论,并当成苦来诉?他急忙打断叶招娣的话:“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说这种事,这事情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人都饿死了还不能说?不信你问大家。”叶招娣一副委曲的样子,大声地嚷起来,“你没饿着哪里知道惨,那时……”

  “住嘴。”李卫东又一次打断叶招娣的话,“再说下去你就变成替林彪说话了。”

  叶招娣果然停住了嘴,有点惊恐地看着李卫东,其它人也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显然,他们还没有查觉到叶招娣所说的事牛头不对马嘴,以及这事情将会产生的后果。

  李卫东站起来,接着说:“我们今天控诉的是解放前剥削阶级的罪恶,可她讲的却是大跃进饿死人。这是根本不同性质的两回事。所以,这种事不能说,说了要犯政治错误。”

  李卫东短短几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谁都清楚,在批判林彪的会上,说出新社会饿死人的事,这完全可以当作是一起恶意攻击社会主义的政治事件。而由于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事比比皆是,如果认真起来,那叶招娣这回定是遭殃了。大家不由暗暗为叶招娣担心,同时也再一次领悟到言多必失的真啻。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缄口不语,甚至连咳嗽也因怕声音太响而用手捂着嘴。那些织衣服的女人也停下手中的活。叶招娣更是被“政治错误”吓昏了,一下子瘫坐下去,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脑门,嘴里“嘟嘟”地不知说什么。

  兰忠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怔住了。这事如果传出去,叶招娣的罪是免不了,这只能是她自作自受。可在自己面前公然冒出个“反革命”,并且叶招娣还是他的婶婆,牵连过来,叫他如何解释?但如果把事情掩盖下去,这么多的嘴,能保不出声?弄不好,把自己也牵进去,那就不妙了。他的头脑在快速地转动着,他决定先把事情稳住,然后再看情况决定进退。他走到前面,对已是鸦雀无声的人群说:“刚才招娣的话是错误的。这件事由大队处理。但这事情也不能向外说,谁说了谁就是传播错误,也要追究谁的责任。好了,现在继续发言,知青也起来说说。林彪攻击‘五七’干校,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变相劳改,这一点,知青可以谈谈你们的看法。”

  然而,不管兰忠泽怎么说,人们就是无动于衷,似乎刚才的事是无形的封条,把大家的嘴都封上了。看来,就是坐到天亮,也没有谁会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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