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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侯成宝揉了揉眼睛,顺从地从竹床上下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拿起筷子,夹起圆子就吃。“好吃,好吃。”他一边咀嚼着一边说,脸上现出一种专注与满足。

  白晓梅看着侯成宝那不停嚼动的嘴,听着那偶尔从嘴里发出的轻轻地咂舌声,心里稍稍地安定下来了。

  原来,自从侯成宝第一次在稻田里晕倒以后,时隔不久,他又一次晕倒在地里,而且症状几乎一模一样。这引起大家的注意与猜疑。如果第一次晕倒是中署,也许还说得过去,因为那天的太阳还是有点辣。但第二次的晕倒无论如何与中暑挂不上,因为那天是阴天,而且他只走到地里就栽倒了,显然也不是劳累所至。那么究竟是什么病呢?难道是“羊湿疯”不成?“羊湿疯”就是癫痫,是一种几乎不可根治的病,而且发作之前毫无先兆,说倒就倒。如果独自一人外出,那么,江河沟渠,甚至田里的水洼,都会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因为万一正好倒在水里,那就完了。

  后来,侯成宝又接连晕倒几次,不得不送他回城检查治疗。一查果然是癫痫,系毒蛇咬伤的后遗症。尽管一般人被毒蛇咬伤,治好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发生癫痫的可能性更是非常非常的罕见,可就是这非常非常罕见的机率,却硬是被侯成宝撞上了。这使他感到痛心疾首,万念俱灰。什么招工,什么恋爱,什么未来,统统成了泡影,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唤起他对生活的热情。如果不是大家对他的关心与照顾,他也许连活下去的欲望都快没有了。

  侯成宝把一大碗的圆子吃完了。他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精神也好多了。他抬起头,见白晓梅正看着他,不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吃光了,那你……”

  “我已经有吃点了。”白晓梅微微一笑,以示不必介意。她站起来,拿起碗筷,扭头提醒侯成宝:“你的药等一下就可以吃。”

  “好的。”侯成宝点了点头,有点感激地说。

  白晓梅又看了一下侯成宝,觉得放心了,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老柳,走吧。”吴莲英走到柳咏章住处的窗前,见里面还亮着灯,便大声喊。

  “好的,就走。”柳咏章在屋里应了声。随即电灯熄灭了,他披着件大衣,拿着手电筒走出门来,与吴莲英一起,顺着路慢慢走去。

  “真快,一转眼,冬至到了,马上又是元旦,又要过春节了。”吴莲英一边走,一边感慨地说。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今天你不说,我还几乎忘了是冬至。”柳咏章也深有同感地说。因为在这几年里,冬至的概念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变得模糊了。在干校的那几年,别说冬至,就是春节,不也一个样?但是今天,当吴莲英告诉他,晚上到白晓梅家里吃圆子,他才突然感到,那甜甜的圆子竟然是与他久违多年了。当然,要是在平时,一碗圆子对他来讲,是没有多大的诱惑力的。可在这里,在这时,那圆子分明是一种象征,散发着一种人间的温情。所以,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晚上到白晓梅那里去。另外,还有一件让他挂心的事,那就是侯成宝今天又晕倒了,这是张金发下午来大队时说的,这就使得他今晚非得走一趟不可了。

  “你这几年的冬至都没回家?”柳咏章侧过头问吴莲英。

  “没有。学校没放假,怎么回去?”吴莲英用一种略略遗憾的口气说,“不过,圆子倒是没少吃,晓梅家年年都有做,我们都到她那里吃。”说完这些话,她才感到心里轻松了些,似乎是得到了补偿。

  “这么说,我可也是搭上边了。不然,还真不知今年的圆子是什么滋味的。”柳咏章有点风趣地说。

  “那你年年来,保证能吃到。”吴莲英明快而肯定地说。

  “那可好。以后的冬至我可要记牢点。”柳咏章的声音里流出一种情不自禁的愉悦。

  “可是,你也只能再吃一次吧。”吴莲英显得有点惋惜地说。稍顿,又说:“而我,却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很随意,可那话里分明又包含着对自己的前途未卜所产生的一种失落与无奈。

  “这话……怎么讲?”柳咏章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睛看着吴莲英,只感到黑暗中她的身影在晃动着。

  吴莲英没有马上回答。她默默地走了一会才说:“你有期限。我没有。”

  柳咏章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一阵沉闷。是的,他有期限,两年以后,他也许会永远地离开这里,可知青们两年后也能离开这里吗?尽管他的使命是做知青的安定工作,鼓励知青安心农村,扎根农村。可是,他所看到的现状,已经使他对这一政策的认识从怀疑走向动摇,又从动摇走向抵触,当然,在公开的场合,是不允许有这种思想流露的,这会遭致不测。但是,在他力所能及的时候,他是非常愿意帮助知青们想方设法离开此地的。只是,条件的限制不可任其随心所欲,只能慢慢寻找机会,而机会又是那么的难得,那么的不可捉摸。所以,吴莲英的“期限”论,使他突然感到一种紧迫,一种重负。他必须在有限的期限里做出尽可能多的事,才不至于虚度此行。

  “期限是没有谁划定的,但机会还是有的。这包含很多因素,问题是如何把握时机。这并不是说一定要走歪门斜道,而是要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马聪明就是一个例子。虽然我不是医生,但肺结核病人我见过,当年在干校与我同住的一个干部就是得这种病死的。”柳咏章口气有点沉重地说。

  “那聪明……?”吴莲英听了,不由为马聪明担起心来。

  “他死不了。再说,现在医疗水平提高,怕什么?而他只要一回城,我相信什么病都没有了。”柳咏章爽朗一笑,并暗暗有所指,马聪明的病是假的,这事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他的,“那天,他把证明、病退表拿来让我签意见的时候,我一下就签给他‘同意病退’,他高兴得连话都讲不出来。所以说,他这件事办得还是成功的。”他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似的,有声有色地说。

  吴莲英听了,心也安下来。她从柳咏章的话里明白了,马聪明是上演了一幕胜利大逃亡。只是,如果这一幕让她去重演,她自认是演不出来的。但由此,她却想起侯成宝,侯成宝的处境实在是令人担忧的,便问:“那你说,成宝现在也办‘病退’,行不行?”

  “应该是没问题的。”柳咏章回答说。

  “可是,这一批‘病退’的人都回去了,现在补办来得及吗?”吴莲英有点担心地问。

  “从政策上讲,招工,招生有分批,‘病退’是没有分批的。当然,这次成批办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停办,造成积压,所以统一办理。但是,只要真的有病,符合‘病退’条件,什么时候都可以办。只不过要多花点力,没有成批办的时候容易罢了。”柳咏章回答说。

  “其实,如果他当时也跟聪明一起办,也许现在也回去了。只是这人太死心眼,老想着招工。他自己也不想想,以他现在的情况,招工能行吗?”吴莲英幽幽地说。既有哀其不幸,又有怨其不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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